父亲节前夕，头脑里思考的是，成为一个作家，和父亲有着怎样的关系？

懵懂世界的童年，我在乡间，父亲在省会白求恩军医学校。认不了几个字的我，被父亲“逼迫”着阅读他定期从省图书馆带回的一兜兜书，甚至里面有许多繁体字版本，大概从《黄帝内经》到《我的前半生》，连末代皇帝写的书都在书单上。今天想，那些多是父亲喜欢的书，我的阅读一定是囫囵吞枣。但是，千家诗、唐诗宋词是要检查的。寂寂冬夜，我会在自己房间给隔壁房间的父亲大声背诵，他会在背过的篇目上打对勾，在半熟的上面画圈圈……

程雪莉父亲早年照

和父亲相处的时间相对少，他似乎在抓紧一切机会来影响我和弟弟。比如，看到一幅“骊山图”，父亲会给我们背“一骑红尘妃子笑”，大讲八百里加急给杨贵妃送荔枝的腐败情景，也讲一番荔枝多么诱人多么好吃。改革开放初期，运输还不发达，岭南的荔枝是稀罕物，以至于我后来的第一个人生梦想，竟然是到荔枝树下，亲手摘荔枝，吃个饱。再如，饭桌上摆出父亲喜欢吃的藕片，他轻轻夹起一片，筷子停留半空，让我们猜一个成语。我俩久久猜不出，父亲复又夹起一片，故意拉起长长的丝，“藕断丝连”，说出了这个成语，其实我们当时并不太解词意，就像是摇头晃脑背诵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如今，珍馐美味多多，反倒是夹起藕片的那“文艺范儿”父亲们少了。闲情逸致被忙迫焦虑替代，所有的父亲大人们母亲大人们每天盯着微信群里老师们贴出的成绩单，“理想目标”只有一个——希望第一个看到自己孩子的名字。

窗外飘起雪花，我们一定在听咏絮之才的故事，或是父亲爱讲的程门立雪的典故，这个尊师典故因为和我们的姓氏有关，还是理解得比较清楚。

少年时期，我强烈地喜欢绘画，可能和父亲给我布置的房间有关。记得我住着家里兼作客厅的两间敞开的大房间，正面墙上是玻璃的梅兰竹菊四条屏，其余四壁累累叠叠，都是画。父亲每年最爱买的是书画挂历，上一年的红楼十二钗，下一年的齐白石、李苦禅，都被拆开来，一摆溜儿张贴。记得有一年是聊斋主题，深山老林里女鬼仙狐骑着老虎，相伴了我一年四季。并不觉得怕，夜深了还偷偷盯着女鬼临摹，后来仕女画成为我的最爱。

美丽的夏天来临了，父亲可以有一个暑假陪伴我们。他卷着厚厚的医书，提着马扎，常带我们到村边的槐溪游玩、读书。虽没有曲水流觞的兰亭风雅，也有溪水潺潺，绿荫青春的芳香。父亲非常尊重他的职业，精研医术，成为出名的好大夫。唯一的遗憾是他不太注重保养身体，曾因为连续做十几个小时的手术，而摔倒在手术室外的台阶上，至今下颚还留下一块伤疤。后来一次下乡手术时中风，严重的后遗症使得他再不能拿起手术刀了。但他当年勤学敬业的身影被我们深深记忆。

暑热夜风，把我们吸引到房顶的凉席上，我和弟弟一边一个，躺在摇着芭蕉扇的父亲身旁。仰望璀璨星河，父亲似乎变得非常有兴致，不再吟咏“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而是哼唱他喜欢的黄梅戏旋律，《天仙配》《天河配》上演，董永七仙女成为此刻的“颜值担当”。而我和弟弟则紧紧盯着银河旁的那三颗星，那是牛郎用筐子挑着一双儿女在追赶织女，我当时根本不期待什么鹊桥，只是着急，披着牛皮的父亲飞快一点啊，飞快一点啊，我已入境，俨然我和弟弟就坐在筐里一般，然后在星河的另一处急切地寻找那颗不好找的妈妈星……找啊找啊，直到困倦眼皮遮住眼眸，开始挥舞水袖，嫦娥奔月般自己飞翔起来……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夜凉如水，苍穹深邃，那时刻的父亲一定会再次沉醉于曹丕的《燕歌行》的诗句当中，我知道他喜欢曹操喜欢曹子建喜欢建安文学诗篇。

**说，她至今感谢父亲，是因为父亲的这句话“你不能对生活失掉兴趣，你要有一个爱好。”**也曾沉浸在她父亲中国古典文学的陶冶之中：背唐诗，背宋词，背古文，到后来，**甚至能把《三国演义》、《红楼梦》中的某些片断，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梁思成更感谢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梁启超有建议：让留学美国后急于回国找工作的儿子去欧洲“闲逛”一两年。他理由是：“分出点光阴多学些常识，尤其是文学或人文科学中之某部门，稍为多用点工夫。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听话的梁思成果真带着美丽的林徽因去周游世界。试想，梁思成若是没有看到过罗马城的遗址，又怎么会提出保护北京城的著名意见？

此刻，仰望夜空，星汉灿灿，夜梦未央，感恩父亲，带我放飞文学的梦想。

（燕赵都市报 作者：程雪莉，作家，现居石家庄。其著作《寻找平山团》2017年6月荣获徐迟报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