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康生
呃嗑、呃嗑、呃嗑……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惊醒了沉睡的村庄。村庄慢慢地睁开惺忪的双眼,去寻找咳嗽者的身影。忽然,一个散着银光的身影从村口冒了出来。银色的身影拄着一根蛇头拐杖,一瘸一拐的向着山坡挪去。挪至山脚下,那身影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嚓地划燃。借着火柴的亮光,人们看清了那个身影,也看清他那沧桑的脸庞,但见他浓眉入鬓,满脸知须,发须花白,一双眼睛泛着银光,显得锐利而有神采。啊,是村里的七爹!
火柴在七爹的手上嗤嗤燃烧,升起一束火焰,腾起一缕青烟。青烟飘过,七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就像打雷似的,轰隆轰隆地响。如雷的咳嗽声掠过田野,掠过树梢,掠过山冈。此刻,太阳从山冈升起,照亮了村庄,照亮了河流,也照亮了七爹银色的发须。
说起七爹,村里人最能想起的是他的一个绰号——“七铁锤”。是的,七爹入伍之前,是一个铁匠,且排行第七。1950年,七爹带着铁一般的意志、火一般的激情,踏进了绿色军营。
朝鲜战争爆发后,他便跟随部队跨过鸭绿江,奔赴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
一入朝,敌机就在头顶上投炸弹。“排长大喊卧倒!”“七铁锤”一个大跨步,冲到两棵树之间趴下。炸弹爆炸后,他回头一看,班上16名战士,瞬间只剩下6人。“七铁锤”骤然发出一道咆哮,复仇的气焰冲天而起。
“哒哒哒……嗖嗖嗖……砰砰砰……”“七铁锤”顶着敌机的轰炸,走小路、爬雪山、穿树林,向着天德山挺进。
一路战火,一路鲜血,一路风雪。“七铁锤”随大部队日夜行军,硬是爬过了四座雪山。不凑巧的是,当他攀上山顶时,美军的轰炸机恶狼般扑过来,密集的炮火射向山头。“七铁锤”快速隐蔽,然而,就在倒伏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悸动来。那是一种饥饿感!这饥饿感,并非是身体的胃部传来,而是从四肢百骸间一齐涌出来。一阵寒风刮过,“七铁锤”突感眼前发黑,踉跄几步后,摔在地上,晕了过去。战友吴土福急忙把他扶起来:“七铁锤,我还有半把炒米,你赶快吞下去,你一定要挺住!”
“风一更,雪一更。”“七铁锤”凭着惊人的毅力与勇气,奇迹般地闯过了鬼门关,但战友吴土福却被美军飞机炸得血肉横飞。冰天雪地中,“七铁锤”只能用泪水祭奠,可泪水刚流出眼眶就结成了冰碴。
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冷。“七铁锤”强忍着泪水踏雪前行。
行至沙川河边时,“七铁锤”发现前方有一道道白烟。是敌机。还来不及隐蔽,凶恶的敌机已俯冲下来。
“俅俅俅俅……”多架敌机反复俯冲,连环扫射。密集的弹雨在空中交织成一道道火链,直接打在沙川河坝上,打得河坝石屑飞溅,烟尘四起。紧接着,十枚火箭弹朝着地道口砸下来。“轰轰轰轰!!!” 一道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地道口被炸塌,道口上的铁锅被炸飞。
惊天动地的爆炸响彻云霄,无数沙土泥石被剧烈的爆炸轰上天空。一时间,“七铁锤”只感觉地动山摇,耳膜被那巨大的爆炸声响震荡的生疼,嗡嗡作响,仿佛已经聋了一般。待敌机飞走,“七铁锤”才发现地道口已被大石、泥土以及动物的残骸封死。排长得知“七铁锤”“失联”后,马上组织战士去挖土,但挖了三天三夜,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正要放弃时, 突现发现洞里面飞出了苍蝇。战士们朝着苍蝇的方向使劲深挖,终于在地洞凹处把“七铁锤”救了出来。一出洞口,“七铁锤”就扑上去,紧紧抱住排长。
1951年10月1日,敌军密集的炮火划破阴沉的天幕,天德山战役打响了。美军在飞机、重炮、坦克掩护下,集中兵力猛攻天德山阵地。志愿军冒着美军密集的火力,拼死阻击。战斗中,弹片从左侧击中“七铁锤”的嘴唇,四颗门牙当场脱落,“七铁锤”用嘴咬住纸皮止血,飞溅的弹片再次击中他的脚裸,他爬向战壕,殊死一搏,直至敌人溃退才下火线。
2日拂晓,美军又发起了猛烈进攻。密集炮火像雨点一样砸向50高地,整块高地顿时尘土飞扬,瞬间变成焦土。焦土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焦枯味,随便抓一把,里面都有子弹头或碎骨肉,用力一捏竟捏出灰黑色的血水来。
“打!”志愿军的轻机枪、重机枪、冲锋枪向敌群愤怒地猛扫,美军横七竖八地倒下一大片。敌人贼心不死,5分钟后又发起了第三次猛烈进攻,先以轻重武器对50高地进行扫射,继以两个排的兵力,从阵地的左右蜂涌而上。守阵排长端起机枪跃出工事,一阵猛射。“七铁锤”也跳出战壕,猛打猛冲。战斗中,“七铁锤”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但他忍着疼痛,继续向敌军扫射……
“七铁锤”从朝鲜战场上撤下来后,据说在延边医院昏迷了四天四夜,好不容易醒过来,落下个怕冷的病根,一到晚上就咳嗽不止。
隆隆的枪炮声远去了,但咳嗽声却从此不绝于耳。在石塘村村民的印象中,“七铁锤”退伍转业回村后,一直咳个不停,忙个不停。
回村第二天,“七铁锤”就拿起锄头到生产队参加劳动。那时,村旁有条小河,常发洪水,淹没庄稼。“七铁锤”用肩扛,用手掀,硬是在河边筑起一座简易堤坝。然而,每撬一块石头,“七铁锤”就咳一声,咳声夹杂着成痰后连带的沙哑混响,让人感受到一种来自五脏六腑的震颤。
工余之后,“七铁锤”就在村东头的大榕树下给孩子们讲述抗美援朝的故事和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讲到动情处,他会不住的咳嗽,咳声高亢激昂,短促有力,像战场上吹响的冲锋号。后来,这些听着故事长大的孩子,密集走出小山村,去大城市打拼,去旧金山“掘金”,渐渐地,村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虽然听故事的村民越来越少,但“七铁锤”仍坚持每天“开讲”。“七铁锤”说:“我要让大榕树也能记住我讲的故事!”“七铁锤”每天都燃一筒旱烟,绕着大榕树走一圈。飘渺的烟雾将咳嗽声与村庄缠绕在一起。
“七铁锤”说,咳嗽声已成为他生命的气息,正一点一点地融入榕树,融入土地,融入村庄。是的,七爹的咳嗽声,已与村庄缠在一起,融在一起。七爹每次咳嗽时,都感觉到村里有很多人随着一起咳。村民们记得,七爹的咳嗽,在冬日来临的时候,尤为严重。冬夜的寒风一吹,七爹就开始咳嗽。起初,七爹只发出几声闷哼,那闷哼声低沉而沙哑,像是被刻意“压”过似的。过一会儿,七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胸腔、咽喉处发出如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声音。他那剧烈的咳嗽声就像打雷似的,连绵不断,一声接一声,显示出强烈的节奏,高潮过后,余音隆隆。
听惯了咳声的村民们说,七爹一咳嗽,小偷都跑了……
流星,掠过苍穹,划过窗前,至子夜时分,七爹又开始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寂静的晨曦中,就像起床号,高低起伏,节奏分明,咳醒了左邻右舍,惊欢了鸡鸭猫狗。咳嗽声在寒风中被撕成一块一块,丢弃在村子的南北大道上,村子里开始有人起床开门,生火做饭,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地升了起来……
村里人说,村庄是被七爹的咳嗽声叫醒的。
七爹的咳嗽声不仅叫醒村庄,还叫醒自己。七爹今年已是88岁高龄,但身体依旧硬朗。在生活中,他把军人的生活习惯一以贯之: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即使是睡觉也会一动不动地保持姿势,防止翻身把被褥弄乱。前些日子,七爹在电视上观看抗美援朝纪录片,见到已故战友的照片,忍不住痛哭流泪。看完纪录片后,他突然站起来,抱紧大榕树:“大榕树,你身上也有历史疼痛感吧?!”
一言未了,七爹忽然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唇,越咳越剧烈,越咳越剧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咳咳,咳咳咳……噗——”
那含着历史清醒剂的咳嗽声,震落了树上的枯枝,点燃了村里的炊烟,也擦亮了东边的山头!
【作者简介】:黄康生,笔名上官康地,湛江日报社总编辑,冰心散文奖、蒲松龄散文奖、李清照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获得者。与时代同行、与生活同道、与文学同步。以每一篇新作品作为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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