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嚼牡丹,单看这四个字,不明白为何会被用来形容一个人不识货。后来看到广州人说,还有后半句,“牛嚼牡丹——唔识花共草”。原来是一个分类学的问题。
牛嚼牡丹是不识货,人嚼牡丹呢?知道是花还要吃它,岂非罪加一等。明朝人最常用的方法是煎。选牡丹花瓣,用油煎过,还可以制成蜜饯。若是口味重一点,还可以将花瓣洗净,和面揉在一起,油煎,出锅后点麻油,做法和湖北十堰的萝卜丝拖面差不多。
到了清朝,做法更多样。清代顾仲著有《养小录》,其中专有一谱名《餐芳》,都是以花入馔的菜肴。说到牡丹,有三种方法,汤焯,蜜浸,肉汁脍。汤焯,在热汤中滚滚即捞出,在冷水里浸润半刻,蘸特制酱料吃。蜜浸,做蜜饯吃。肉汁脍,这一招,怕是让云南人学去了。如今云南人炒制火腿,可以分成石榴花、芭蕉花、玉荷花、棠梨花、攀枝花等不同流派。
顾仲的吃法,要比炒火腿麻烦得多。去枯、蛀、虫、丝,再烹,播、炙、腌、炸,最重要是置办酱料。醋要一大钟,加甘草末三分,白糖一钱,熟香油半盏,调匀了,加姜汁、芥辣、椒末,加好酱油、酒娘、糟油,还要加砂仁,保护肠胃。
费这么大劲,去吃几瓣花,形式大于内容。以花入馔,总少不了盐和糖,像顾仲这样,还要加醋。有时为了吃得更“自然”,不用醋,用梅卤,是盐渍青梅的卤汁,可以代醋,味道酸咸。
因为花瓣的本味并不好。就拿桂花来说。桂花用处甚多,可入酒、入茶、入药,但说到吃,不论是明人所谓“水木犀”,还是清人所谓“木犀蒸”,都是腌桂花,很少吃鲜的。牡丹花的本味也不好,味苦,芙蓉花,味辛,石榴花,味酸涩。找来找去,只有虞美人和月季等少数几种,尚可以生吃,但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花瓣富含丹宁,又苦又涩,这本来是植物的单宁体生成,用于防虫和防紫外线的,没想到,也防了老饕的嘴。但丹宁可以解毒,可以止血,所以被拿来做药,老饕们吃得就很愉快了。药哪有不苦的?红白单瓣的牡丹,可以调月经,凤仙花,可以消肿,迎春花,利尿。不好吃,用别的东西去调它的味,说不清是药,还是食物,就是含义暧昧的药膳吧。
这一类吃法,是有些名士的最爱,他们是很爱养生的。有些名士不这样,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喝花露,吃落花,是纯粹的自然主义者。林逋,想娶梅花做老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吃了它。袁枚,最是标新立异,他的选择是早上起来喝花露。袁枚在山中植芭蕉三十株,每日晨起,吸花中甘露,香生肺腑,凉沁心脾。李渔把玉兰拿来做成糕,这本来也不是李渔的发明,起码可以算到武则天头上去,袁枚就不喜欢,觉得过于穿凿。
这一类名士和前一类名士,对花的喜爱有本质不同。后者爱香,爱花之洁,爱以花自比,前者是爱花之用,要将它吃进肚子里,爱的不是花,是自己。
这两者的区别,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林逋的孙子林洪,是美食家,写了一册《山家清供》,全是讲山林隐士如何就地取材填饱肚子的方法,里面就有一道梅花粥,梅的落花,用雪水煮,等白粥熟,同煮。风雅吗?不过就是粥罢了,粥这样煮,不会比下斗米煮出浆来的白粥好味,却失了他爷爷的风度。比林洪等而下之的,是顾仲。《养小录》里也有梅花粥,待白粥熟后,丢入梅花,美其名曰“暗香粥”,摆明了化用林洪爷爷“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句子,俗。
有些人知道花很好,静静看,细细闻,将自己忘在画面里,而不是见花很好,摘下来,洗干净,做成菜,蘸酱,夹到自己碗里,“这可以明目,多吃。”总觉得前者比较适合做朋友。
说起香,用花香最好的办法,大概是入酒了。屈原《九歌·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汉书·礼乐志》:“尊桂酒,宾八乡。”
宋人孔平仲《谈苑》里说:“桂浆,殆今之桂花酿酒法,魏,有頻斯国人来朝,壶中有浆如脂,乃桂浆也,饮之寿千岁。”
除了桂花,能用来添酒味的花还有很多。六月菊、白凤仙、合欢花、兰花、蔷薇,都可以。桂花入酒最佳,所以常被形容为天香。诗人宋之问《灵隐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随园食单》中有百花酒,百花酒属于黄酒类,系糯米、细麦曲和近百种野花酿制而成,清朝时也称“京口百花”。百花酒是镇江特产,属于酒中上品,清末被选为宫廷御用贡酒。袁枚不爱喝酒,只拿来烧菜,增添香气。
对女孩子来说,最好的办法或许是制成香露。《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出现过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可用,可吃。
宋朝人不懂蒸馏,想留住香气,将一片烧红的瓦片置于地上,将香料放于其上,用瓶子扣住,待香气充满瓶内,立刻注入沸水,封口。这样做,当然留不住多少香气,所以宋人很奇怪,为什么大食国的蔷薇水那么香,透过封口的蜡,都可以香飘数十步。
这是波斯人阿布·穆萨·贾比尔·伊本·哈扬改良了蒸馏技术的结果。蔷薇水,应该就是玫瑰纯露。这种香气扑鼻的调味品,和糖一样,是征服了西方世界的**特产,充满了甜蜜的异域风情。粉红色的土耳其软糖,清爽的摩洛哥色拉,都少不了它。同时代的欧洲人没有那么好的蒸馏技术,他们把康乃馨加入酒中。
清人知道如何蒸馏,《养小录》里的方法也很简易:“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和制蒸馏酒差不多。李渔制花露的手艺也不错,最喜欢吃花露饭,将花露浇在白饭上,加盖,拌匀后食用,最好是蔷薇、香椽、桂花三种,不用玫瑰,因为香气太浓,容易辨认。
张爱玲最恨海棠无香,偏偏董小宛能制秋海棠露,至于手法,不得而知了。
至于《红楼梦》中那两瓶,是“胭脂一般的汁子”,有学者考证必不是蒸馏的,而应该是水煮,一遍遍过滤,再经过复杂的发酵工艺得到,做法和制胭脂差不多。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1697年夏天,曾经向康熙皇帝进献过玫瑰露八罐,曹雪芹所写的,大概就以此为蓝本吧,有多香呢?怕是不见得,只是吃功夫。有些人就是这样,为了自己的一点好处,是不惜工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