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
从小,奶奶跟我讲,它叫“偷油老鼠”。它有点儿老鼠的样,但偷没偷过油我还真没留意过。好像即使是家鼠,我也没见它去偷油吃。我们那所有色彩斑斓的蝴蝶都喊它们“蝴蝶”,一种素白的说不上有任何美的菜粉蝶,倒是喊它们“蝙蝠子”。
蝙蝠很丑,所以我极其厌恶,对它更是避而远之。直到有个晚上我打开房间的门,一只误闯入的蝙蝠在里面飞来蹿去,让我着实受了点惊吓。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后来,等它撞累了,我用一张报纸按住它,捏起来,推窗,甩了出去,它一下子又飞了起来。捏它的时候,肉乎乎的,身体也很温暖,如果是一只小兔子,我可能要捧在手里,做哄宝宝状,但它不是。
无论在书本还是影片,蝙蝠所呈现的画面都是穴居在一个阴森森的山洞,用翅膀裹住身体、倒悬在岩壁上,从容不迫,那姿势竟有几分夜行侠的气度。东方的“韦蝠王”和西方的“蝙蝠侠”都算是侠客,我对侠客是仰慕的,对蝙蝠却丝毫没有好感。
后读曹植《蝙蝠赋》,以“吁何奸气!生兹蝙蝠”起句,怨恨一下就喷涌而来了,当时他身受曹丕父子和小人迫害。他说蝙蝠的形态不伦不类,有前后肢却不好好用来走路,飞吧又没有鸟类的翅膀。长得像老鼠,足上却长了毛,像鸟那样飞却长了牙齿。不在陆地行走,也不在树上栖息,与走兽、飞禽都不靠边。有意思的事,藏文化中苯教的《蝙蝠经》里,贡孜王也像曹植这样挖苦过蝙蝠的形态,可那只蝙蝠内心很强大,对贡孜王说,不能杀我,如果祭拜我,会有各种福报,“如果延误祭拜,天地将会反转,黑发人类会生病,牛畜会死亡,雨水不会降落,植物不会发芽,六种谷物不长。羊群不会繁衍,强壮的孩子不会出生。河流将无法流动,马、牛、羊也不会增加……”,这诅咒歹毒了点。
曹植可能气过头了,他说蝙蝠“巢不哺鷇,空不乳子”,这是不对的。蝙蝠是哺乳动物,每胎会有一至四个宝宝,母蝙蝠更不让刚出生的幼崽片刻离开,即便飞翔也是如此。它的胸前有**,蝙蝠宝宝和婴儿一样,生命之初就开始吮吸,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哺乳动物中唯一会飞的就是蝙蝠,诸如鼯鼠、鼯猴之类,看起来像是在飞,实则只是具备了滑翔的能力。当然,蝙蝠只是因前肢特化为翼才会飞的,它没有羽毛,也飞不过鸟类。一个会生孩子的妈妈,还能飞,说起来也真是很美的事。
后来,人类病了,大夫很难诊好的病。他们说罪魁祸首是蝙蝠,蝙蝠看起来就长了一副坏心肠。它还有个同谋,叫果子狸。果子狸是谁呢?灵猫科的哺乳类动物,也会生宝宝的,也会很疼爱宝宝的一种妈妈。它的头部有七朵白斑,也叫“白鼻心”,因为喜欢吃果类,所以叫“果子狸”。这妈妈不就是一个喜欢吃水果的孩子吗?
我见过两次果子狸,但没看见那七朵白斑。那是在一个小酒馆,我这人好像有点“魔法”,独自喝着喝着,邻桌会过来搭讪,并邀我坐过去一起喝。那两次都是同样的人,一盘面目模糊的、经老抽装饰后和红烧肉差不多的下酒菜。他们热情地让我尝尝,说是好不容易搞来的,叫果子狸。我委婉地推托,不敢吃,筷子伸向一碟花生米。
但我实在没想过会有人吃蝙蝠。吃那么难看的东西的一定是很丑的人,可画面上偏偏是个还算漂亮的姑娘。她的纤纤小手握在手里,那该多酥软啊。她的纤纤小手却在掰蝙蝠吃,撕下一块肉往嘴巴里一塞,鼓捣几下,然后夸赞味道是如何的好。她越吃样子越丑,她举了蝙蝠摆造型时和蝙蝠长着同样的脸。这是一个女主持人,在南太平洋岛国帕劳录制旅游节目,吃果蝠是当地人的日常食物。她说蝙蝠汤有营养,大补,蝙蝠皮有黑色胶原蛋白,像木耳一样。
另一个小伙子呢?他在洁白的瓷盘里摆好一只刚刚煮熟的蝙蝠(令我想起镶嵌在建筑、陶瓷、刺绣上的中国吉祥物),说吃蝙蝠先得把它的头切下来,让它看着你。然后剥开蝙蝠的皮,像睡前大人给孩子脱衣服那样利索。他闻着香味,分离翅膀,将人生第一口蝙蝠肉吃下去,咂嘴不已。一桌人“人来疯”似的都在附和,蛮好吃的,蛮好吃的。他挥舞刀叉十分娴熟,一口广东话那么难听。蝙蝠和果子狸是不该去吃的,说这话不是大人劝小孩不能去吃掉在地上的脏糖果…
《动物的生命》里,库切借小说主人公同样是小说家的伊丽莎白•科斯特洛问:“要是我们能够思考自己的死亡,那到底是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真切地思考蝙蝠的生活?”它们总是离人类远远的,择一个山洞就是热爱的桃花源。它们选择夜晚,把世界关在了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