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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白茫茫的蒸汽不上不下，路面如皮糖，汽车像要陷进路面，远处的街景如同海市蜃楼里。

李志强从白班司机手里接车后空调已经调到二档，引擎发出很大的噪声。第一位客人是个白白嫩嫩的胖子，仿佛刚从水里捞出。车到东湖大桥，胖子的汗还没消退，呼吸突然急促，李志强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边增加空调档位边观察他，胖人一般怕热，前面不远有一家医院。后来发现自己白白担心了一通，胖子没什么状况，只是想要说话。他说，今天有个女的在这跳湖了。李志强眼睛迅速瞟了一眼东湖，湖面波光粼粼，像漂着一层白鱼。每当有意外死亡事故，活儿就比平时要好一些，既然谁都有可能出现意外，未必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胖子又说，既然有勇气死，不如留着勇气活。李志强发现，胖子呼吸急促是因为说话前需要先吸足半肚子气。李志强问他，我刚接班，什么时候的事？胖子说，上午吧，女人三四十岁的样子，都说长得挺漂亮，说她是个小三，被甩了。胖子气短，说不了长句子，一句话中间还要补一次气。之后胖子以小三为题说了一溜道儿，似乎为自己愤愤不平。本来，应和乘客是出租车司机的本分，但李志强不想延伸此类话题，他想象那跳湖的女人，从桥上跳下去，向大地飞翔的时候，她会不会有空想想，世上还有很多光棍儿。

之后上来的客人正好与之前的客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像被烤干的腊肠一样黑瘦的男人。今天的客人话都多，话题集中在女人跳湖的事件上。腊肠男人说，当时他就在公园里，是早晨，每天他都要跑五公里，听说有人跳湖，只跑了4.7公里，就和甩鞭子的，抽陀螺的，抖空竹的，跳早场广场舞的，打羽毛球的，公园保洁的，涌向女子跳湖的岸边。据说那女子是从岸上跳进湖里的，两个会水的男人以业余自由泳的速度游向她，把她救回来了。和谐社会了，文明社会了，连小偷小摸都少见了，人们见面时握手拥抱说早上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柳丝依依，碧波荡漾。可是竟然有人跳湖，好日子过腻了？可有年头没有这样的事了？啊？是不是师傅？

李志强想起和王丽娜谈恋爱时，经常来东湖，走一路说一路，他侃侃而谈。王丽娜则以欣赏的目光看着他。后来，说累了，李志强想也不能老干巴巴地说，至少得牵牵手，或者干点别的。就往一片幽静偏僻的湖边树林走，刚靠近就被吓了一跳，一大群人突然钻出树林，大喊：浮上来了！几只手电突然闪亮，几条光柱从不同角度在湖面上搜寻，光柱最后在一个弓形的浮尸上聚焦。等看清是浮尸，王丽娜一下子钻进李志强的怀里再不肯出来。那时东湖有几处很深的水潭，每年都有人下湖游泳却再也没法自己上岸。

黑瘦子感觉李志强听进去了，就接着说，后来公园管理处的人来了，救护车来了，派出所的警车也来了。救护车拉走了一个人，那人我见过，总在大柳树下练剑，有人认识，说叫李大湖，今年六十三，是公园管理处退休干部。还有一个人被警察带走了，这个人也有认识的，说他叫吴玉虎，也六十三，穿一套白色绸缎太极服，是个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李志强问，女的跳湖，跟他们有关系？黑瘦子说，谁知道呢？那个姓吴的把姓李的捅了一剑。他们跟跳湖的女人之间，按理不该有什么关系，年龄上差几十岁呢。李志强说，这也不好说，别说差几十岁，就算差五十岁又算什么呢？开出租这些年，什么样的没见过？黑瘦子说，那也不该想不开啊，为了俩大爷，值得？

李志强想了一下又问，那受伤的后来怎么样了？抢救过来了吧？黑瘦子说剑都把人穿透了，好在没死。好，就停这。

钱正好，慢走。

李志强把车停在路边，抽烟时，一个戴白色太阳帽的年轻女孩从车边走过，他用眼睛问了一声“打车不？”，女孩立即会意，把脸歪向另一侧，后脑勺的马尾摇摆了一下。行，也算回答。李志强想起今天凌晨三点，拉的是个姑娘。姑娘是从KTV出来的，拖着一个紫色的拉杆箱，上车就坐副驾上哭，李志强问她要去哪儿？她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扔给他说，别墨迹，啥时走，我告诉你。李志强并没在意，后半夜打车的女人，一般都不怎么矜持。李志强看她抽出一沓面巾纸擦眼泪，满嘴酒味。仪表盘上挂着的手机喊他，李志强说，我在金碧辉煌，车上有客人了。李志强觉得客人暂时不想走，也许要等人，于是就下车抽烟。他不能陪客人哭，也不好在一旁欣赏。李志强蹲在车边抽了两根烟，然后又在手机上斗了几把地主。

小姑娘把悲伤发泄完，气呼呼地说，走哇！跑了半个小时，才把她送到城郊。小姑娘并不急着下车，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李志强。李志强说，慢走啊。姑娘说，你把我抱下来。李志强说，大半夜的，你不是要讹我吧？我就一个穷出租车司机。姑娘说，想多了你，我的腿不好使了。李志强朝她的腿看看，看不太清，应该不粗。抱她的时候，姑娘浑身都是软的，像硅胶娃娃。李志强把她杵地上，说，姊妹儿，我只负责开车接送人，可不管背人，我还得干活呢。姑娘的酒劲上来了，有点语无伦次，她说，哥，你帮我把后边的箱子给我送上去，我给你钱，给五十。

李志强想了想，也算生意，五十元把人送楼上，只是搭点力气。李志强喜欢五十元胜过一百元，那种绿，总让他莫名亢奋。假如车费一百，客人的钱夹里刚好有红色又有绿色的票子，他更希望客人付给他两张绿色的票子。每收到大额纸币他都有一套熟稔的动作，一摸二抖。抖票子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角，瞬间一甩，那脆响的声音一来为鉴别真伪，二来让他振奋。李志强问姑娘，你家住几楼？姑娘说，六楼，你锁好车，把箱子送上楼。李志强想去拿箱子，可刚松手姑娘就倒，他赶紧扶住。没办法，只能再跑一趟了。李志强锁好车先搀姑娘上楼，还没走到门口，姑娘就迷迷瞪瞪挂在他肩膀上了。不管姑娘有意还是无意，李志强都没办法与她保持距离，她呼出的酒精洋葱以及胃酸搅合一块的味儿，还有她软乎乎的身体，都不时侵犯李志强。李志强想远离她的嘴，又得把姑娘架住，这么一来爬楼梯就更别扭，等好不容易爬到六楼，李志强摇醒她，让她抓住门把手站好，估计她从乱七八糟的包里找到钥匙得花三分钟，就赶紧跑下楼去取箱子。等李志强取了箱子再爬上六楼，女孩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脱外衣。李志强说看你这架势得喝两箱酒。女孩说，错！三箱。边说边举着外衣像举白旗，我投降了！不能再喝了。李志强想，现在最不省心的不是男孩，而是女孩。幸好王丽娜没给他生个女儿。他把箱子和女孩一起推到屋里，把插在门上的钥匙拔下来，放在箱子上，将门关好。可一关上门，李志强就想起，她还没付钱呢！于是，他立即敲了敲门。女孩还在门口，瞬间，门就开了。

李志强说，你忘了给……

姑娘前抢后仰的，伸出一根尖尖的手指快顶到李志强的脑门，说，你，一定是后悔了，对不对？你道声歉，我就原谅你！她拉住李志强的胳膊猛地一拽，李志强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扑在她身上，李志强刚才就注意到，她脱掉外套，就仅剩下乳罩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志强已经压在她的身上。

李志强想站起来，却被姑娘死死的环抱住。别走，别离开我，我心里太难受了。她对着他耳边呜咽，声音嘶哑而挣扎。李志强想，如果我是她男朋友，不管怎样也不能大半夜的让她一个人回家。

女孩儿的双手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双脚死死钩住他的腿，脸对着脸，她的眼泪，流过了一颗小小的痣。这情势很让李志强尴尬，继而又突然害怕起来。他用力推开她，爬起来，说，真服了你，你认错人了，我是出租车司机！

女孩一坐起来，就捂着脸哭出了声。

李志强站起来，不知所措。这场面，如果王丽娜看到，他恐怕百口莫辩。钱还能再要么？算了吧！他退出门外，关上门下楼，开始是走，接着是跑。

李志强把车开出去了一段，心越发慌乱。只能停车，从副驾上捡起她刚才丢下的那包面巾纸，对着镜子认真检查了一遍。那个女孩儿没少涂口红，他不想被第六感极强的老婆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上上下下，捏着面巾纸对着后视镜反复检查，擦拭了几遍，才把沾上口红的那层扔掉。当时没注意，下面的一张也沾上了。这是自己办得最小气最经不住推敲的一件事——他竟然把女孩用剩下的半包纸揣回了家。

现在李志强再回想凌晨的事，心情有些复杂。为了配合王丽娜买房子，他也真是省吃俭用到了极限。那女孩并不像耍赖的人，如果当时他等一下，等女孩稍稍平复，应该能拿到五十块的，为什么没等呢？虽然李志强说不清原因，但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么，所以，早晨王丽娜审问他的时候，他心里坦荡荡。很多事他愿意和那些夜班司机比，他们经常午夜聚在一家昼夜快餐店里AA，炫耀自己的所遇或者类似的艳遇。除了五十元之外，李志强觉得当时如果自己稍不控制，肯定会发生点什么。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遑论道德，做人起码要有尊严要有底线吧。

李志强曾经有个还不错的工作，在一个国企行政处开货车，王丽娜第一次问他的时候，他告诉她在机关后勤上班。后来王丽娜知道他只是个开货车的司机时，对他就有些冷淡了。

李志强虽然不是干部编制，但一年四季总跟福利打交道，大米，苹果，白菜，冻梨，拉什么都有自己的一份，一开始他不要，农户就往他的驾驶室塞，他想上交，领导说这是规矩，你破了规矩别人不好办，规矩大于天。李志强并不知道，这种示好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沾了领导的光，或者说是沾了权力的光。人家把他当成了人物来看，起初还让他有点受宠若惊，颇觉受之有愧。时间一长，也就没什么感觉了。东西多了，有时他干脆直接送到王丽娜家，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王丽娜的父亲说，你这工作好，轮子一动，吃穿够用。

李志强的货车到哪个分厂都受欢迎，都对他客气。他能怎么样呢？为了让自己内心安然，李志强主动跟人家一起卸车，特别卖力气，但分厂的人很快就拦住了他，办公室的人还颠儿颠儿跑回去给他拿来两盒招待烟。他看出来王丽娜对自己不满意之后，还私下掏钱多往她家送了几次东西，先争取到了她父母的认可。王丽娜长得漂亮，皮肤白头发黑，心气很高。李志强的模样还行，但工作不符合她的预期，王丽娜不想被人说成太物质，向钱看，于是私下打听李志强的为人，想找个回绝他的理由，但所有的回答就没有说不好的。王丽娜心虽有不甘，可李志强攻势猛烈，最终屈从了父母和多数人的意见，嫁给了李志强。后来国企改制，快刀斩乱麻，非一线非专业技术部门的单位全部剥离主体自谋出路，李志强当时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拿经济补偿金走人，二是保留身份，等待转岗培训分配新工作。李志强想问问什么时候安排转岗培训，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口气相当简单粗暴，李志强已经习惯别人客气的语调，很不适应这种回答，加上当时下海已成时尚，李志强一气之下主动选择了拿钱走人。

李志强离开公司就急匆匆下了海。但他吃不了别人能吃的苦，受不了别人能受的累，既没有本钱，又没有经验，到处是暗礁，碰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看了王丽娜一阵子白眼，李志强临时接了个夜班司机的活儿。先干着，他想，一边开出租车，一边寻找新的出路。

如果说一开始开出租车只是苟且，可十年过去，李志强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出路，既不安心，又没有办法，心思如同在两个档位之间卡着。直到遇到那个老教授，他才定下心来。那天经过一个斑马线，行人闯红灯，他只好急刹车，探头出去训行人，不要命啦？你看不到是红灯么？老教授对李志强说，你的心思没在好好开车上，既然开了，就好好开，心浮气躁不好，要坦然对待工作。老教授就是在他一脚油门冲出去之后说的这几句话。老教授一上车他就看出这个人是个有学问的人，这种人有一种天然禀赋和气场，给人豁达稳重，开明通透的感觉。老教授说工作无所谓高低贵贱，把工作做好了才有尊严。顾客上了你的车，等于把命交给了你，你对待顾客的态度就是对待工作的态度，你的问题不在技术而在思想。你要想怎样把车开好，把顾客安全送到位。工作没有贵贱，你得放下来，做一个坦荡荡的司机。

李志强想自己四十已过，五十也就不远。五十知天命，看来，开出租车是我天命如此。认命吧！像一些人的糊涂爱情一样，既然干了，就爱吧。老教授的话句句都像螺丝一样拧进了他的心里，让他豁然开朗。之后他用手机查了一下，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坦荡荡真是个好词儿。

所以，这件坦荡荡的事情之后，他仿佛一下子迈上了好几级台阶，感觉气质也提升了不少。

有人上车。李志强赶紧启动车，老弟，去哪儿？

2

王丽娜睁开眼睛时，立刻意识到右眼皮在跳。

右眼皮跳跳，坏事要来到。她首先想到的是，李志强该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吧！但马上她就把这个不吉利的念头排除了。李志强开出租车这么多年，从没有出过大事，她也从没对此有过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她就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像埋伏在垃圾箱旁边的一条狗。一想到她，她立即坐了起来。上一次右眼皮跳，他的脖子上带回了口红。这一次，会不会又带回什么呢？

有人对她讲过一个什么墨菲定律，说如果坏事有可能发生，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闹表显示四点半，她不想陷入这无边的幻想。于是拿起手机，想找找那个定律原话是怎么说的。意绪刚刚转移，就听到楼道传来他熟悉的脚步声，开门声。回来得这么早？王丽娜刚穿上拖鞋，李志强就进屋了。李志强脱了衣服，往卧室走，王丽娜问他，没什么事吧？我这右眼皮直跳。李志强说，迷信，没事，我能出什么事？困了，吃饭你就别叫我了。

他们有个念初中的儿子，儿子去学校要乘坐两次公交车，五点半就得出门。王丽娜每天差一刻五点起来做饭，中午和晚饭她顾不上做。她在一楼的家里开美发店。

李志强已经钻进了被窝。王丽娜从沙发上捡起他的脏衣服，掏出口袋里的东西，香烟，打火机，钱包，手机，面巾纸。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闻了闻，是上衣，主要集中在前胸那儿，重重叠叠有三层，分别是汗味，烟味，和胭脂味。胭脂？王丽娜暗暗惊叹自己的某种预兆来的虽说毫无缘由，准得却匪夷所思，右眼跳果然没好事！衣服本应投进洗衣机，但她把它们留在了沙发上。儿子吃完饭一走，她立刻把李志强叫起来。

你的衣服上怎么有胭脂味儿？她提着物证问李志强。

李志强刚进入朦胧，听了她的话，脑袋里一片茫然。但是瞬间，他就全想起来了。一定是那个女孩。自己不是用纸仔细擦过了么？

王丽娜的眼睛向来深邃，只盯着他的眼睛深处，李志强知道她有这种能力，不管怎么伪装，她都能看出他撒没撒谎。

说实话！她给他下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最后这趟，拉了个小姑娘，喝醉了，车都下不来，让我给她搬下车。李志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王丽娜低头凑近他的脖子那儿，向缉毒犬一样嗅了嗅。李志强暗暗庆幸，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啊。

王丽娜让他睁开眼睛，她要仔细观察，以判断他是否说谎。

没干别的？王丽娜的黑眼珠转了一圈，话和眼神既有泛指也有特指。

撒谎我孙子！真没别的。

李志强想，你他妈为什么老揪着那件让我后悔不已的事不放呢？

一年前，因他脖子上残留口红，王丽娜大闹两天，险些离婚。后来他保证，再也不和那个女同学见面。

不是她？王丽娜并不经常揭李志强身上的这处旧痂，偶尔揭揭是为了不让他忘乎所以。

真不是。我和她再也没见面，我可以发誓！

那件事很简单，一个十多年没见过面的女同学，偶然上了他的车，一路上尽是叙旧。李志强少年时长得有点像许文强，同学们经常叫他强哥。不可避免，他们回忆起了那些充满少年和纯真，暗恋和眼神的时光，女同学非请他吃烧烤，烤了又不吃，只是梨花带雨地说自己许多不如意，李志强认真听了一会儿，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就是空虚。李志强急得直搓脸，搓了好几根油泥卷儿下来，耽误了不少活儿，等好不容易把她劝回家，她却恋恋不舍，硬拉李志强和她来了个午夜告别拥抱，并趁机主动吻了他的嘴和脖子。如果不是有个病号着急打车，他差点把持不住。

王丽娜又拿出第二份证据，是杂货铺卖的那种小包面巾纸，最上面的一张，四周正常，中间有一点红色的痕迹。

之前的那张擦破的被你扔了，这一张留下了痕迹，你解释解释。她几乎是女版福尔摩斯。王丽娜又闻了闻那张留有一点红色痕迹的面巾纸，说，和上次的口红味道相似。

我搬她的时候，可能不小心蹭着了她的嘴。天地良心，我真啥也没干！怕你多心，我才擦的……

王丽娜没听他最后的话，已经转身走出卧室。什么也不用说了，狗改不了吃屎！

王丽娜不想再闹了。屋子里似乎一下子充满了恶心的味道，让人一分钟都忍受不了。她穿上衣服，走到街上。

他们结婚到现在，儿子都十三了，可还住在一半门市一半居室的旧房子里。她省吃俭用，希望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儿子用于学习和睡觉的那个临时间壁出来的小屋子实在太小了，李志强没能耐没地位不体面也就算了，可花花肠子一点也不少。

再大的房间也装不下失望和悲愤。王丽娜走上大街，走过大桥，来到东湖公园时，公园刚刚苏醒。

如果再年轻十岁，王丽娜会立即把他挠个满脸花，然后毫不犹豫和他分道扬镳。但王丽娜已经不再年轻，变成成熟的女人。有时，成熟其实就是把一句即将脱口而出危害很大的话咽回去。她要好好想一想，至少，她要把自己弄得平静一些，以免意气用事遗憾终生。

王丽娜选择美发这个行业，源于她对自由和美的追求。上班会被别人管，要戴防护帽或者安全帽，要剪得很短，以防搅到机器里。所以她没有选择进工厂。美发能让人间看上去好上一些。头发之于美是很重要的一环，古代削发差不多等于削首。就个人喜好来说，这个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以有效保护自己的脸。王丽娜是那种既好看又耐看的美女，身材窈窕，皮肤白皙，年龄已过四十岁，却仍保持一张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不少的脸。认识李志强之前，王丽娜曾经有过无数美好的愿望，比如邂逅浪漫爱情，被痴心王子追求，但除了有一个出口狂妄的煤窑老板追过她几天外，自视清高的王丽娜一直无人问津。

一个自称是广告公司老板的顾客曾说，你属于典雅气质，就算不做美发，去当清洁工，一样不俗。王丽娜很喜欢典雅这个词，之前没刻意这样过，既然有人发现了，倒不妨把步子放得更慢一些，表情再矜持一些。广告公司老板并非风度翩翩，而是相当随意，衣着也不讲究，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洒脱和文气。那个什么墨菲定律就是他说的，他从来不和王丽娜像别人那样开粗俗玩笑，只是在某个别人不在意的瞬间，和她不经意对视一下。那一下，就让王丽娜旌旗飘荡，私下回味时感到曼妙无比。他每个月来一次，从来不多来一次，王丽娜暗暗期待着他的到来，他是个君子，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多余的话也一句不说，理完发他就走，好像害怕时间越长越容易暴露出内心的蛛丝马迹。他和她保持着隐秘而高尚的关系，只有当事人知道。她相信他和她绝不会僭越婚姻之外，哪怕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一旦提出，这隐匿的关系就将不复存在。

起初，王丽娜的门店在稍微偏僻一些的街面，按月支付租金。结婚后她看中了李志强父母居住的一楼，于是把他们的新房换给了公婆，她则把美发店搬到了家里，这样做主要利于节省开支。

现在，她站在居然亭上，太阳还没有升起，朝霞已经染红东山，湖水经过一夜沉寂之后更显清灈。自己有多久没来公园了？她记不起来了。自从结婚，她就被牢牢地栓在了一楼黑乎乎的房子里。艰难的日子她不怕，只怕跟自己睡在一起的人不是一条心。我为什么还要和这样一个男人过下去呢？

王丽娜从后裤兜里抽出手机。她和很多人一样，茫然时会把自己埋在一个容易找到平衡的隐秘世界里。她还没想好要打给谁，却发现带出了一张纸币。是绿色的票子。没来得及捡，那张纸币就被吹到了湖面上。亭子高出水面不少，她根本够不到。五十块钱可是她小半天的收入，她不想白白打了水漂。

她赶紧走出亭子，绕到岸边，水看起来并不深。那张纸币漂在水面上，被湖水冲得一荡一荡的。

她把手机揣进上衣口袋，再把衣服的襟角系在一起。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个老头儿在低头摆弄什么。广场上有人在调试音乐。没有人关注她。她先伸脚试了试水温，半张着双手走下湖里。那张绿色的纸币一直锁定在她视线里，其中的一个角翘起，像一只小小的纸帆船。

水并不深，刚没过她的大腿，但跟她的心情一样凉。她慢慢靠近那枚纸币，还好，它并没有要沉下去的迹象。她有些兴奋，失而复得之物，其价值仿佛大于原值。刚才还感觉有些凉，现在则被一丝欢愉所代替。这让她暂时忘记了之前的不快。她紧盯着纸币，再有两步，就能伸手拿到了。

但是她越靠近纸币，自身体推出的水波就越大，水波把纸币一荡一荡推向深处。她只好停下来，等水波消散。但是一阵风把纸币向湖心吹去了。

她只能加快步伐，有些踉跄，涌起的波浪溅湿了她的衣角，她提了提衣服，防止手机浸入水里。凉风却一下子让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起颤，她突然又想起口红的事。妈的，还不如一脚踩空淹死算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实实在在的悲哀却留了下来。瞎了眼，找了这样的男人！

就在她考虑是否放弃，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张纸币又被忽忽悠悠吹回来了。她收住脚步，屏住呼吸，等它一点点漂过来。她老早伸出手，指尖和钱只差几个剪刀的距离。

就在这时，从她身后涌来一阵波浪，以及岸上的喧嚣。她回头，发现两个人正奋力击水向她游来，岸边，已经站了黑压压一群人。

3

每天早晨六点，李大湖都在东湖公园练太极剑。

他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很瘦也很精神。他自知练得不好，所以不愿被围观。吴玉虎说他动作像木偶。他知道自己没有剑客的天赋，只是因为退休后没有事做。多年前他在公园管理处工作的时候，曾经看到有人穿着一套白绸套装练剑，一招一式，很有点武当派头。他没拜师，自己在电脑上学。练了三年，金鸡独立时还是站不住。吴玉虎说他主要原因是没站过桩，下盘不稳。他专门买了一把龙泉太极剑，是一把好剑，青森森的剑身透着嗜血的寒气。老伴儿说，你拿这个大刀可得加小心，摇晃时千万别碰着人。李大湖说，你呀，就瞎操心。这是表演用的，刃都没开。不过他还是听进去了一半，他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一棵孤独的大柳树下。这里紧邻湖边，地上绿油油的草坪由高至低，融入湖水。

他把剑套和保温杯放好，对着尚处于雾中的晨曦凝神聚气的时候，看见了她。那女人三四十岁，背对着他，在居然亭上看朝晖。凭栏而立，身段窈窕，头发被风轻轻撩起，像杂志封底上的剪影照片。他和老伴早已分床，谁也不碰谁，那个想法早已消失了。但遇到漂亮的女人，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老伴说他的眼睛不正派。可是这个季节到处是穿得很少长得很美的女人，怎么看算正派？他重新凝聚精神，不想在正派或者不正派之间纠结。

完成气沉丹田，练到第一段第三式仆步横扫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嚷嚷，有人跳湖啦！他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停住了手脚，只把头慢慢转过去——一个女人正缓慢往湖心走，半截身体藏在水里，秀发在她身后微微飘荡。李大湖吃了一惊，这不是居然亭上看晨曦的女子么？这时两个年轻的男子已经游进了湖里，一前一后若隐若现像鳄鱼。李大湖有种感觉，那女子并不是要自杀。况且他很清楚，为避免溺水事件，治理后的湖水深度基本在一米左右。

李大湖转过头，继续练习，但已经很难集中精力。李大湖想，她走进湖里干嘛？如果真是自杀，又是因为什么呢？岸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声穿过垂柳软枝向他袭来。那个人也许是从人群中走过来的，他没有注意。等他侧身的时候，那个白衣人已经近在眼前。不用看他也猜出，是吴玉虎。李大湖懒得和吴玉虎说话。吴玉虎是李大湖讨厌的人。

而对吴玉虎来说，这个李大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从第二次看见李大湖，他就没有好印象。吴玉虎不喜欢深藏不漏城府很深的人，而李大湖偏偏就深藏不漏城府很深。

有一次，吴玉虎问李大湖，公园正在修一些亭子，你在这里干过，应该知道，主事的人能拿到不少好处吧？李大湖说人啊，不能把人都往好了想，可也别都往坏了想。这算什么狗屁回答？吴玉虎喜欢直来直去，而李大湖偏偏拐弯抹角。第一次看他简朴稳重的着装，以为他不过是街道小企业退休的。第二天，吴玉虎特意穿了一套白绸太极服，当他以居高临下的口气问这个新朋友，从什么单位退休，退休金多少时，被吓了一跳，眼前这个看似可怜巴巴的家伙，竟然曾经是个干部，而且退休金几乎是自己的三倍！吴玉虎本来想教他一招两式，所以故意把参加比赛的套装穿出来，结果反倒自取其辱。李大湖不无恶意地问吴玉虎，你这套衣服挺贵吧？吴玉虎没什么文化，但也能听出李大湖的话里暗藏着讥讽。吴玉虎不无骄傲地说，两千。啊？李大湖惊叹的声音和表情同步夸张。吴玉虎是从一个破产国企退休的工人，而李大湖是公园管理处退休干部。李大湖穿不值钱的旧运动服，而吴玉虎穿两千块钱的绸缎太极服。吴玉虎不觉得自己装，倒是觉得李大湖真他妈能装孙子，简直就是个骗子。他最恨这样的人，表里不一，一肚子坏水儿。企业破产前他的领导就是这样，面慈心狠，说自己时比任何人都可怜，难处多了去了。吴玉虎当时是员工里的带头大哥，领导先把吴玉虎单独请进会议室，用狐狸的眼泪和缥缈的承诺取得了吴玉虎的同情理解，再用少得可怜的一点钱，把他们这些老弱病残好言相劝一刀切掉，然后领了一帮自己的人改头换面，转脸对承诺只字不提，翻脸如翻书。吴玉虎已签下白纸黑字，没法再闹，靠打工总算熬到退休，可心里的怨气没有舒散反而郁结。当听说那个领导突发脑血栓住院的消息，吴玉虎为了庆祝，咬牙买了一套太极服。至少，在别人眼里，自己活得好好的，风风光光。

可是他偏偏遇上了**搜搜的李大湖。李大湖偏偏让他想起了他恨之又恨的人。他最终决定，不躲开李大湖，而是天天和他见面，要拿他出气。李大湖在树前面练，吴玉虎在树后练。一边练，吴玉虎一边搜寻恶毒的言辞贬他。偶尔，吴玉虎也说点别的，他内心里装着不少不满，不公平，一旦遇到合适的听众，他就会丢下功夫，在李大湖的不远处，借闲聊时机指桑骂槐一番，还故意让李大湖听见。

李大湖一辈子没个知己，现在他深深体会到，倒有一个天天与自己作对的冤家。

4

对于让王丽娜发飙的这件事，李志强本没想隐瞒，也知道隐瞒不了。从上一次的教训上来看，李志强认为，说谎真心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勾当。说谎话之前需要预先准备好另一批谎话，而且重要的逻辑关系，细节，都要经得住推敲和拷打，这一点，很明显，李志强不具有这个能力，他曾经试过，教训不可谓不深。

那天送完女同学，已近半夜，同行朋友发语音叫他去快餐店，他没去，回说自己遇见个熟人，刚吃过。就干了几趟相当顺手的活儿，拉了几个醒酒的男顾客，一路唠得热乎，还互相加了微信，早把女同学的事忘干净了。早晨回家被王丽娜发现之后，他是怎么编的呢？起初他说是一个开6322的出租车司机在车里捡了个口红，挨个儿给他们抹。王丽娜说好，有说法就好，你把他电话给我，我问问他。李志强当时就觉得完蛋了，肯定圆不上啊。只好又说，我错了，刚才没说实话，主要是害怕。是这样，半夜我拉了一个女乘客，拐弯时舵打得急了，她整个人都趴在我身上，口红啥的也就都蹭上了。王丽娜说你往哪边打的方向？李志强说，右边吧，对，是右边。王丽娜说你往右边打，你们的身体应该都往右边斜歪啊，她怎么可能趴在你身上呢？李志强说，你坐过车没？急打舵时人会往相反方向倒。王丽娜说行行，我不太了解惯性啥的，我只想问一句，你脖子上的口红是在左边吧？她是怎么钻到你的左面去蹭你的？啊？看李志强快崩溃了，又说，李志强，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说实话，别再编了！没办法，李志强只好说了实话。之后，王丽娜就像疯了似的，把两家人差不多都找来了，说让他们评理，说要离婚，李志强只好一再保证，怕口说无凭，还写了保证书，发誓再也不跟她见面了。

所以，这一次他就没打算撒谎。

李志强在表述送女孩的过程时发现，当时事情发生时不觉怎样，但当他在王丽娜的审问下坦白时，总觉得词不达意，漏洞颇多，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不那么可信。有些事情，发生时很自然，但回头述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李志强自觉胸怀坦荡，没有一丝歹念，但即便没有女同学那件事，王丽娜也不会轻易相信。哪个人喝多了会下不了车？如果她是个男人，你会搀他上楼么？更甭说还趴在了她身上，还用她剩下的纸巾事先擦过，换了是我，你也不带信的。没有鬼，你干嘛要擦？

李志强被王丽娜一闹，一时也没有什么睡意了，他知道，刚才的解释肯定过不了关，他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王丽娜不但不会误会他，最好还能夸夸他。为什么要夸自己？因为他趴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心里是干净的，像皓月一样。也是恐惧的，因为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王丽娜。那不是理性的回归，也不是某种道德的力量，而是下意识的反应。这种下意识的行为，难道不是最真实的吗？

但李志强辗转了几次也没想出个好说法来，后来也就困睡了。梦中可能还在研究办法，不知怎么，竟梦见自己和那个女同学一起裸奔，王丽娜举着剃刀在后边狂赶不已。他推开那个女同学，说你别和我一起跑啊，你和我一起跑我更说不清了。女同学阴险地笑笑，想赖账？没门儿！她抓住他的手，拖慢他的节奏，王丽娜一下子就追上来了。她对王丽娜说，看见没？前面那个小姑娘，喝醉了还挺能跑，那小短腿儿，再能跑能跑过咱们么？咱腿长啊！就是她让咱们俩失宠。王丽娜的腿一下子又长了好几倍，追上去搬住小姑娘的下巴就把她脖子用剃刀划断了，李志强说她可真是冤死的，就想把她的两段脖子往一起拉，小姑娘说，别接了，她杀了我，我杀了你不就扯平了么？王丽娜说对啊，就把剃刀递给小姑娘，小姑娘拿起刀子就把李志强的脖子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外流。刀子继续向下，直取他的心脏，李志强想按住刀子，但他根本按不住，因为她们三个人一起在用力，锁骨都被一切两段……李志强一下子从噩梦中醒来。

李志强坐起来时满头大汗，他大口喘息，没等心律平复。又被吓了一跳，王丽娜正站在床边，小拳头攥出了青筋，目光老辣阴鸷。

王丽娜说，醒了？来，把过程再说一次。

李志强说，王丽娜你要干啥啊？我都跟你解释了，你怎么还不算完了呢？

一个喝醉酒的小姑娘，你抱她下车，然后她就把嘴拱你身上？你他妈糊弄谁呢？她说话时嘴角挂着不屑的冷笑。

李志强只好把小姑娘从哪儿上车，上车就哭，在哪儿下车，下车时腿不好使，然后扶她上楼，又帮她拿箱子的大半过程又交代了一遍（他没说小姑娘把他拽到趴在她神身上）。为让王丽娜相信，他还把怕王丽娜多心，用女孩剩下的面巾纸擦去口红痕迹的细节也说了。

王丽娜仔细分析了李志强交代的经过，似乎仍无漏洞。

有人来做头发护理，王丽娜降低声调说，你做饭时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忘记什么。

李志强一边做饭，一边回想。期间，王丽娜进来问他一次，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李志强说，你看，这是微信语音记录，我车到哪都有记录。

王丽娜滑了几屏，听了听语音，然后她顺着李志强的眼睛钻进去，潜游了大约二十秒。尽管用坦荡荡来给自己提气，但李志强仍被她如此挖掘弄得发毛，又不敢躲开她的眼神，便拍胸脯起咒发誓，绝对没有与那个女同学再有瓜葛。如果有，天打雷劈，出车被大货撞！

王丽娜啊王丽娜，你还要怎么样呢？

每天的午饭，李志强都要多做一些，要把晚上王丽娜和儿子的饭一并带出来，晚上儿子回来，王丽娜用微波炉一打就好。李志强吃午饭时，王丽娜多数正在外间干活儿顾不上吃，这已经习以为常。李志强吃完午饭要去市场买菜和其它生活用品，这是他的责任。李志强出门时要经过美发工作室，王丽娜正在给顾客上卷儿，李志强对王丽娜说我去买菜，你想吃点啥菜？李志强这么问并不仅仅是字面的意思，还含有别人无从知晓的某种妥协和谄媚。王丽娜仍保持着与客人说话时和颜悦色的表情，说你看着买吧。与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志强一般不去超市买菜，他每次都多走一段路去农贸市场。农贸市场的品种要多一些，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价格。农贸市场的菜价相对便宜一些。

买完菜回到家一般就两点多了，他把菜摘一遍，分类放到冰箱里。然后开始洗漱，再烧上一壶开水，泡一大杯茶，这习惯从他在行政处开车时就养成了，尤其热天，只有热茶能避暑消渴。下午三点一刻，白班司机如果没在微信上给他留言，他会准时在街道旁边等他。

5

本来即将够到那张纸币，匆忙游来的两个人制造了很大的波浪，又把钱推向了深处。王丽娜对他们的捣乱很气愤，他们游过来干嘛？起初她并没想到岸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与自己有关，当她把他们和岸上人群中的一句“有什么想不开的？”联系到一起，才猛然间明白，他们以为自己是要投湖自杀！那么，这两个人是来救人的？刚才快够到钱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现在，她的好心情一下子跌到自卑和恐惧的深谷。丢了钱，又丢了人！坏事容易扩散，王丽娜渐次由怀疑到肯定，李志强准又和他的那个女同学搞到了一起！继而，她从气愤他丈夫，又延伸到气愤他那个不要脸的女同学。眼看着，那张绿色的票子被荡漾的波纹推得更远了。真是倒霉透了！王丽娜愤愤地嘟囔道。不过似有转机，眨眼间，那张纸币又停住了，且不断打旋儿。会不会被风吹回来？

当第一个游过来的男人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她用力地推开了他。你要干嘛？别拉我！但对方没有放弃，从后面把她紧紧地环抱在手臂里，生怕她挣脱。放开！放开我！王丽娜大声呼叫。她想说“我没想要自杀”，但是她又没法说出自己下水的原因。哎呀，你松开手啊！

第二个男人也游到近前。他说，不用抱着她，水不深，让她自己走上岸。王丽娜有点感激这个后来的家伙，她对抱住她的人说，没听见么，快松开，我自己能走回去。可是那个男人偏就是个犟牛，他瓮声瓮气地说，谁知道你会不会一头扎进水里？王丽娜又羞又气，他的双手正放在她胸脯凸起的那个地方。放手，谁说我想死啦？王丽娜把他当作李志强，狠掰他手指并愤怒地吼道。那家伙总算把手松开了。

就在第二个人赶过来时，王丽娜突然看见，之前引她下水的那张纸币，竟真的忽忽悠悠地返航了，一直荡到了她的眼前。一切都是下意识的，被松开的王丽娜第一时间就是伸手抓起钱，迅速攥在手心握成一团。

犟牛松开手后，先看到那个女人对他轻蔑厌恶的一瞥。随后又看到女人伸手从水里抓起一张纸币。他在心里“哦”了一声，迅速向四周寻觅。

王丽娜曾经扇过一个顾客耳光。当她为该顾客刮脸时，他的手从围裙下面伸出来，捏了捏她的屁股。王丽娜放下剃刀挥手打了他一耳光，那人再也没来过，王丽娜也不想再看到他。此时，王丽娜顾不上打犟牛耳光，现在不是纠缠的时候，但她还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之后，王丽娜想着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向岸边走去。

我他妈为了救你，连手机都没掏出来。犟牛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一边查看，一边对王丽娜的背影抱怨。

第二个男人说，还管什么手机？快啊，跟着她，别叫她在咱眼皮子底下淹死！

他们的力量推出波浪，很快就把王丽娜夹在中间。王丽娜有些担心，上岸后，他如果一直跟着自己，提出让自己赔他的手机，那该怎么办？她迅速地准备说辞。眼下，她离岸边越来越近，人群里没准儿就有自己的顾客，让他们看清自己这副模样，在她看来，显然比赔手机更严重。她的头发向来一丝不苟，但现在王丽娜故意抖乱头发垂到眼前，心想，千万别被人认出来，不管和他离不离婚，她总要靠理发吃饭。岸边的水浅，她的速度渐渐加快了。

一些人伸出了手，她从凌乱的头发缝隙间看到了一群手。她躲开那些手。她不需要帮助，也不想与任何人接近。

最后一步，她几乎是跳到了岸上。怕被她身上的水溅到，人群给她闪出一条缝隙，王丽娜从那个缝隙中飞快地钻了出去。她头也不回，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她告诉自己，别停，停了就完了！别信那些假意的关心，那一只只细皮嫩肉的手，不过是要剜开她的皮肉掏出她的秘密。

不知从哪儿出来的力气，王丽娜越跑越快。一开始后面还有人追，后来，王丽娜觉得是自己追自己。衣服上的水和胡思乱想被甩掉了一大半，手心里的钱还在，她把它揣回后裤兜，步子越来越轻松。转眼，她已经跑出了公园，跑过了大桥。

王丽娜一回到家，立即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扒下来，投进了洗衣机。她还迅速冲了个澡，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然后对着镜子打了香波又用熟练的手法抓了几下，这些步骤一气呵成，再换了件裙子，王丽娜立即鲜衣怒马亮丽起来。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但没关住李志强沉闷的呼噜声。到七点半第一位顾客人到来的时候，她已经像往常一样，以矜持的步子，微笑的面孔，把自己装扮起来。

第一位顾客是本楼的邻居，她进来时双手抱着肩膀，说，还是屋里暖和。王丽娜很自然地问道，不会是要下雨了吧？她还煞有介事地歪头从窗户看了一眼天上。

一边干活，王丽娜一边自说自话，抱怨自己从早上五点到现在就没停下来，从五点到六点做饭洗衣，从六点到七点半打扫个人和家庭卫生，哎，这一天天的，忙得没个头儿。顾客听她说完抱怨的话，给了她一个评价，又能持家又能挣钱，你就是最好的媳妇。这不是王丽娜要的结果，不过，这意外的赞美，她还是羞怯地接受了。

之后又来了个回头客。两天前，她刚在这做了头发。她来到店里显然不是弄头发，而是为了告诉王丽娜最不想听的消息：早晨有人跳湖了！

王丽娜仔细看了看她，心一下悬了起来。她仔细观察她的眉眼，发现她肤浅的表情里，似乎只是为了来传输她的听说，而不是来确定跳湖的人是不是她王丽娜。但王丽娜仍不放心，当即追问，谁啊？认识不？那个人说，听说看不清脸，脸上肯定受伤了。王丽娜仔细品读她说的每一个字，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她又问，送医院没？顾客就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了，王丽娜这才放下心来。说了一气，又跟着顾客骂了一气。王丽娜说，好好的日子不过，死脑筋才跳湖。要么离婚，要么凭天由命，干嘛非要死！王丽娜觉得骂完之后很解气。后续有客人来，她竟主动提起了这件事，把那个跳湖的人又骂了一顿，就像骂做错了事的另一个自己。王丽娜感到一种隐秘的痛快。

可是当没有顾客的时候，重新回想整个事件，王丽娜不禁又有些提心吊胆。岸上的人少说也有一百个，说不定就有一两个眼尖的人，会从她瀑布般遮盖的头发低下认出自己。想到这，王丽娜就忧郁起来。

王丽娜觉得，李志强这次招供之顺利有点意料之外。按理，他该像上一次一样，首先先编一个瞎话，比方说遇到了一个泼辣**，为了赖车钱，不惜嫁祸与他，往他身上蹭脂粉，抹口红，威胁他如敢反抗就告他非礼。可是，他什么借口都没找。

王丽娜临近中午的时候，把他的话又想了一遍。把他的叙述的过程，再加上当时他的语速，声音，表情，尽管复杂，别扭，还是整个在心里走了一遍戏，结论是有原因有细节，无卡顿无漏洞。如此说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了？如果他说的那个小姑娘真是个陌生的小姑娘，而不是他的女同学，这就确实合理了。可是，自己当时是笃定的，哪有什么小姑娘？分明就是女同学！那种笃定来自于她向来准得神乎其神的第六感觉。除非，自己的感觉失灵了，右眼皮跳得那么真实，怎么会白跳了一番？想到这，王丽娜又不大相信了。

自从结婚后，王丽娜对生活的期望就没设定多高，无非有个体面而踏实过日子的丈夫，有个听话的儿子，再加上一个体面的家。事实上，她的标准在逐渐降低，自从李志强开出租车，她暗暗想，体面是谈不上了，况且已经过了四十，未来注定也好不到哪去。不过，只要他一心跟自己过日子，把儿子培养出来，至于他从机关行政处的司机，变成了出租车司机，就别去强求了。王丽娜只希望有那么一间宽敞的房子，有敞敞亮亮的客厅，可以让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穿上漂亮衣服像模特走T台一样潇洒走一回，她一直为此而努力，但是，你李志强没能耐没地位也就算了，你还敢有非分之想，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两样偏偏都让自己遇上了。所以，当发现李志强与女同学的不正当关系之后，本是坚决要和他分道扬镳的，但经不住各方面的劝说。再加上李志强一口咬定，就是被亲了一口，绝对没干别的。你说有，捉奸捉双，你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凭什么离婚？再说，你儿子受得了么？加上李志强的书面保证，王丽娜只好退回一步，勉勉强强不提离婚，勉勉强强继续过日子。

如果她相信李志强说的，那个喝醉的小姑娘烂泥一样伏在他身上，口红啦头发啦身体啦这些部位的接触兴许在所难免。不过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如果他不是个出租车司机，就不会遇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如果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像那些白领一样……总之她从讨厌这件事扩大到整个讨厌这个男人，王丽娜再也提不起兴致，甚至都不愿多看李志强一眼，就像爬山的一列队伍，她的取景框只有高处的几个人，而李志强恰好在他们的脚下。

6

吴玉虎说，老李，还练呢，能定下心么？

李大湖不理他。

吴玉虎说，你的剑有点斜歪，说明德性也不正道。

李大湖说，老吴，你别没事找事。我怎么就不正道了？

正道，正派，这些词就像吴玉虎的白绸太极服一样道貌岸然令人讨厌。

吴玉虎说，那人跳湖自杀，跳湖的时候，你离得最近，你不但没下去救人，还没事儿似的继续练剑，你有没有点同情心？

李大湖没为自己争辩，他懒得和这个人争辩。

吴玉虎见李大湖没理自己，气不打一处来，说一点人味儿没有。

李大湖说，你有？站在岸边看热闹有人味儿？

吴玉虎说，至少，我是准备搭把手，而不像有些冷血动物，见死不救。

李大湖一直在练，并没有停下来。他知道这冤家一直和他找茬。他们本没什么交情，不过是经常挨着练太极，才搭上了话。李大湖练太极剑，吴玉虎练太极拳。吴玉虎的太极拳练得确实好，他的白色绸缎太极服给他的拳又加了不少分。但李大湖暗里还是看不起争强好胜的他，练拳就练拳，犯不上穿这么高档的练功服。他是故意在面子上压自己一头，还极力在招式上嘲讽自己，李大湖告诫自己诸事低调，所以面对吴玉虎的挑衅，李大湖从不接招，只在心里鄙视他。心里鄙视，表情上也就难免藏不大住。

吴玉虎最看不得这种表情。

你说你还算是个人么？吴玉虎没有更多的词汇储备，只剩下骂人的话。

此时，湖中的女人已经走近了岸边，有人提前向她伸手，准备拉她一把。

李大湖说，老吴你少他妈不干不净的。李大湖觉得一味忍让会助长其嚣张气势，不如警告他。

吴玉虎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他们是看热闹的么？说着，他靠近李大湖，搬着李大湖的身体转向东边。李大湖没看，那时那个女人并没有接受伸给她的手，她自己跳到了岸上。但吴玉虎看到了。

狗眼看清了没？他们伸没伸手拉她？嗯？吴玉**虎难下，只能挡住他的眼睛，将错就错。他除了生李大湖的气之外，还生投湖女人的气，她真他妈该死，辜负了好心的帮助。吴玉虎气愤中动作就有些大，李大湖被他搬着很不舒服，他发力挣脱，把吴玉虎推了一个趔趄。

你给我滚远点！李大湖说。

吴玉虎说哎呦，还跟我动手！这是他年轻时经常说的话，很久没说了，有点恍若隔世，似乎也找到年轻时的感觉了。他叫嚣着猛冲上去。李大湖把手里的剑平端对准了吴玉虎。李大湖说，你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吴玉虎自恃艺高胆又大，他的灰白头发迎着李大湖的剑就顶过去，李大湖怕刺中他赶紧扬手举起剑，老远看好像要劈人。这时吴玉虎已经顶到了跟前，趁李大湖扬手之际使了一招双风贯耳，李大湖左手挡了一下但力道不足形同虚设，双拳正中李大湖两侧太阳穴，李大湖脑袋嗡地一声，剑应声脱手，身体也失去了平衡。李大湖的剑脱手后后手较重先行落地，剑锋垂直向上，前面说过，李大湖练剑的地方是个坡地，他倒下的身体正好压向剑锋。吴玉虎发现后赶紧伸出腿想把剑踢走，但为时已晚，也许发皱起毛的运动服帮了倒忙，剑身无声刺入了李大湖的腹腔。

刚刚目送跳湖女人离开的那些人，立即被李大湖和吴玉虎吸引过来。怎么啦？那边打起来了？当人群赶过来的时候，李大湖已经躺倒在血泊之中，旁边站着不知所措的吴玉虎。

李大湖被抬走的时候，那把剑还插在他的肚子上，剑柄的金黄色剑穗虽败犹荣如同主人。李大湖脸色惨白，冷冷地斜睨着吴玉虎，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你给我等着！”虽未出口，但已不言而喻。吴玉虎看出了李大湖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颓然坐在草坪上。不是，不是我干的！可一会儿，他该怎么对警察说呢？

民警带他走的时候，他的白绸套装瑟瑟发抖。

7

一个礼拜后，天没亮李志强就下班了。他回家钻进被窝，从后面紧紧抱住王丽娜。这次她没有推搡他。李志强想，看来王丽娜已经消气了。李志强想解除冷战，先笑嘻嘻地对王丽娜说，我给你讲个笑话，真事儿，我都憋好几天了。王丽娜没理他。李志强说，听说没，前些天，有个女的去东湖投湖，人没淹死，杵了一脸黑泥。岸上俩老头儿，一个姓李，一个姓吴，姓吴的因为姓李的见死不救，两个人打了起来，姓李的被剑捅了，一个说是意外，一个说是故意……王丽娜打断他说，就你知道？当天我就听顾客说了。李志强又说，媳妇儿，我不是要说这个，前天我拉了个客人，你说巧不巧？他就是下水救人的那位，说他手机没掏出来就跳湖里了，那个女的上了岸，连声谢谢都没说。他说他正在通过关系调探头录像，找那个女人，让她赔他手机。李志强看她没回应，却在听，就继续说，那个女的也真不讲究，人家救了你，你总得感谢一下吧？可她倒好，啥也没说，上岸就跑，到现在都无影无踪，人间蒸发了一样。至少你得出来证明一下，人家救了你呀！王丽娜问，他还说啥了？李志强说他气汹汹的，完了说也没白救人，单位还是要给他申报见义勇为荣誉，还说她相当漂亮，他救人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挺大，可能是个模特或者演员。

王丽娜冷笑一下，这秘密王丽娜恐怕要隐藏一辈子了。

之后，李志强又说，这家伙后来说，他单位说申请见义勇为需要找到那个女的给他打个证明，现在，他正满世界找那个女人。

这句话再次让王丽娜绷紧了神经，那个傻瓜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出现在理发店里，王丽娜的脸由冷笑转变为惶恐不安。

李志强说笑话的时候，手一直在王丽娜胸脯上，起初王丽娜任他的手巡弋，待感觉到李志强顶在屁股的某个部分骤然变硬，呼吸也开始急促，已经变得惶恐不安的王丽娜推开李志强，翻身下床，不冷不热地说，该给儿子做饭了。

一切如旧。王丽娜下床去做早饭，洗衣服。李志强回来时已经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王丽娜把脏衣服投进洗衣机，她又想起那张五十元的纸币。当天由于匆忙，纸币随衣服一起投进了洗衣机，结果被肢解成了碎末。早知如此，不如任那张纸币留在湖面好了。

被王丽娜冷落在床上的李志强，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手臂里已经空空。本来，他想通过和好这个时机，心平气和地把这件事再对王丽娜说说，现在看，她似乎已经距离自己又远了一些。这件事是关于醉女孩的后续。

李志强昨晚又遇到那个女孩了。她依然托着那个拉杆箱，在火车站下车。一上车李志强就确定是她，因为那颗痣。但她却装作不认识，眼睛虽朝前看，余光却不停游移。路上谁也没说话，李志强想，既然你装作不相识，我也不必提及，毕竟是陌生人。可下车时，女孩儿多付了他五十元，还留下一句，哥，你是个好人。女孩儿走进了人群，他不知怎么回事，趴在方向盘上哭了。

这几天李志强总是提心吊胆，有种就要出事的感觉，白天，他总是睡不安宁，睡到一半就感觉王丽娜正默不出声地站在床前，好几次突然醒来，结果是虚惊一场。他的身体总是疲惫，已经处于亚健康状态，精神恍惚，说不定哪个瞬间就会发生一场车祸。王丽娜对他视而不见，她对自己的不屑已经不加掩饰，这让李志强非常难过，就这么一件小事，王丽娜至于这么不依不饶的么？他知道王丽娜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他，可是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她如果看上了别人，哪一天突然不告而辞也没什么意外。他本想利用没有乘客的时候好好想想，可是不知怎么活儿陡然多了起来。很多人对公园兴趣激增，去公园的，从公园里出来的，他曾经把一个带着救生圈和一捆绳索的顾客送到公园，紧接着又接上了一位售卖滞销心理疏导图书的书贩子。还有武术协会的，爱心救助协会的，闲谈中，他们都认定公园近期一定还有人跳湖，一定还有人打架，他们都需要救助，需要心理疏导，甚至需要现场见证者。总之，公园比以往火了不少。

作者简介：刘涛，吉林通化人，1966年出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学习小说写作，曾参加鲁迅文学院函授班学习，2019年参加吉林省作家协会举办的中青年培训班学习。有多篇小说发表于《北方文学》《华文月刊》《中国建设报》等刊物或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