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往事
作者/Faded和Closer
面粉厂的老工人都记得一九七〇年,绵密的雨水拉响了防汛抗洪的警报,运河暴涨,码头淹了,河水就要漫上公路。水灾肆虐的夏天,远方的的灾民渐次而来,他们面黄肌瘦,拖儿带女,在进入戴城之前总会站在面粉厂门口徒劳地张望。
我的姑妈顾艾兰那时已经腆着大肚子,每天早晨坚持搭乘厂车,和她的残疾丈夫一起来到厂里上班。她面色憔悴,鼻尖微红,而我的姑父穆天顺因为两年前脑袋上挨了一枪,不免显得有点迟钝,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父亲。
人们都知道那是一颗跳弹,人们通过他知道,子弹并不一定直接将人射杀,当它打在屋子里的某个位置时,它会到处乱窜,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马蜂。有时候它会窜到某个倒霉蛋的身上,比如穆天顺。
那个早上电工班的曹刚也在厂车上。车从城北出发,曹刚家是始发站,经过解放路的时候,穆天顺和顾艾兰夫妇上车。平时都会有座位,但那次因为发大水,很多骑车的人都宁愿搭乘厂车,顾艾兰只得站在曹刚身边。曹刚坐着,没理睬她,他稍稍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徐缓而退的街景。
“曹刚,给我让座。”顾艾兰没好气地说。
曹刚看了看穆天顺,他正坐在发动机盖上,那儿很烫,冬天的感觉不错,但那是盛夏。曹刚心想这都能坐下去,看来脑子是被枪打坏了。
曹刚是个电工,做这个工种的人都会受到额外的尊敬,他说有电就有电,他说没电就没电。曹刚受不了顾艾兰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尽管她也受到额外的尊敬,她是负责发工资的会计,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冒犯一个电工。
曹刚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低声说:“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这是一个传闻,顾艾兰和厂长有染,人们谈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都尽可能压低了声音,尽可能使谣言显得像是真相。顾艾兰听到这话身体颤抖了一下,顺着曹刚的目光,她看到发动机盖上自己的丈夫,念念有词,手拿一支铅笔头,在工作手册上记着什么东西,他的裤子上已经洇出一摊汗水,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他尿裤子了。
顾艾兰坐下去的时候对曹刚说:“曹刚,你会倒霉的。”
第二天.曹刚的老婆,面粉厂的仓库管理员王美珍来找顾艾兰,她把她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低声抱歉说:“曹刚是胡说八道的,他喝醉了,你知道他最爱喝酒的。”顾艾兰说:“他没喝醉,谁一大清早就喝醉啊?”王美珍都快哭了,说:“曹刚是个粗人,他讲的话都是道听途说。”顾艾兰很不耐烦地说:“你烦死了,我要去做账了。”她甩下王美珍走掉了,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们都知道你和厂长没有那种事情。”
曹刚很快被调到了码头上做装卸工,王美珍去了车间。人们不禁感叹顾艾兰的报复心,以及她实施报复的能力。几乎没有人同情曹刚,因为他实在是太嚣张了,而且有严重的口臭,他对着厂长说话的时候曾经令其剧烈地向后仰头,这足以让他去码头上扛包了。至于那个悲戚而无能的王美珍,她在仓库管理员的岗位上似乎也待得太久。
一九七〇年顾艾兰生下了她的儿子,取名穆巽。巽这个字很费解,顾艾兰说这是解放路上一个瞎子给算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是很知道。穆巽长大以后曾经夸耀说,巽就是风的意思,人们听到风这个词总不免认为,当初那个瞎子是在故意揶揄顾艾兰。
文革结束以后,面粉厂的厂长为了他在武斗期间犯下的罪行付出了代价,他被抓进去判刑了。新厂长上任,码头装卸工老曹终于又回到了电工岗位上。他已经被长年累月的重体力劳动折磨成一个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的大汉,患有腰肌劳损和小腿静脉曲张,口臭也没治好。有一天老曹来到会计室换灯泡,看见顾艾兰在算账,就站在梯子上阴阴地说:“这孩子真可怜,亲爸坐牢,后爸是个傻子。”顾艾兰抄起茶杯向着老曹泼上去,他刚把灯泡摘下来,差一点就给电死。老曹从梯子上重重地摔下来,睁开眼看到顾艾兰那双大眼睛和两道深入鼻翼的法令纹,她低声说:“曹刚,穆巽是穆天顺的儿子。我最后警告你,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和王美珍还有你女儿都扔到河里去。”老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那一刻他确实认为,顾艾兰是不可战胜的,她什么都不怕,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女人。
然而我的姑父并没有为顾艾兰争气。到了一九八〇年,他的疯病看来是治不好了,他经常缺勤,时不时地向人们展示额头的伤疤,这时他会说出一句众所周知、惊世骇俗的话:“看,这像不像一个**?”
那时候人们确实认为,我的表哥穆巽,他不是穆天顺的儿子,人们觉得穆天顺这样的疯子,从一九六八年起就傻了,他似乎不应该具备生育的能力。
就是一九八〇年,事情翻了个个儿,有人抓住了穆天顺,他在解放路的公共厕所里**,他就站在小便池前面,头顶着墙壁,疯狂地干着这件事,把小孩都吓哭了。闹到很多人来围观,穆天顺就把裤子一拉,大大方方地说:“顾艾兰不许我碰她。”事情传到顾艾兰耳朵里,顾艾兰大哭道:“他是个精神病,他就想让我丢人。”确实,就算没有性生活,完全也可以在家里**嘛,何必去公共厕所里呢?
在我童年时代当然和穆巽一起目睹了我姑父的傻,他语无伦次,一到下雨天就烦躁不安,经常侧耳倾听着某种不存在的声音。后来发展成色情大流氓,谁也没想到。另外我也很疑惑,一个人脑袋上挨了子弹居然可以不死,看起来命很大。我姐姐就说,他还不如死了的好,如果他死了穆巽就可以有个名正言顺的爹了。
我姐姐告诉我,姑父是在武斗期间英勇负伤,我姑妈曾经很爱他,他变得不可爱是后来的事情。我姐姐讨厌他们全家。
穆巽曾经描述过他爸爸受伤的情景:“我爸爸在冲锋的时候,一颗子弹飞过来,射向我妈妈。我爸爸替她挡了子弹,自己负伤了。”这个故事讲了很多次,有时穆巽还会感叹着下一个结论:“所以我妈妈嫁给了我爸爸。”我差点以为那是一次残酷的革命战争,而他全家都为胜利做出了贡献。结果姐姐告诉他:“姑父是躺在屋子里睡觉,一颗子弹飞进屋子,撞来撞去的,撞到了他的头上。另外,他挨枪子儿的时候已经和姑妈结婚了。”
那时他的病恶化了,在面粉厂待不下去了,提前病退回家,这使得他有大量的空余时间给顾艾兰丢人。有一次他在澡堂里也干这个,被人们发现了,一池热水就此完蛋。澡堂的师傅认识他,戴城著名的疯癫,也不可能让他赔偿,对付疯癫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疼痛,下次不敢再来。于是他们揍他,用木屐抽他的屁股,然后让顾艾兰来领人。顾艾兰见面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为什么不打死他?打死了我就清静了。”
人们一直记得,在整个七十年代,顾艾兰扶着穆天顺在街上走,虽然她鼻翼下面那两道法令纹更深了,虽然她皱着眉头,但起码她还会爱怜地看他一眼。这种目光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穆巽就是在这种阴影下成长起来的,仅就相貌而言,他继承了顾家的传统,有一条挺直的鼻梁和一双微微凹下去的眼睛,浓密的睫毛,手长腿长,十足的美男胚子,这本应使他的人生多姿多彩、一帆风顺,但他从童年时代起就拥有了一颗阴郁的心。
有一天他来到我们家,在巷子里被一个绰号叫猫脸的坏孩子拦住了。猫脸说:“穆巽,你爹在公共厕所里捋炮!”
穆巽的脸立即变得苍白失血,他咬着下嘴唇说:“滚开,猫脸。”
猫脸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孩,小孩不解地问:“什么是捋炮?”猫脸就把那孩子的短裤顺势褪下来,给他捋了一下,手太重,小孩大哭着跑掉了。穆巽冷冷地看着说:“猫脸你真恶心。”
人们说穆巽沉下脸的一刹那是最英俊的,人们说他生气的时候眼睛里喷出的不是怒火,而是冰一样的光芒,这很迷人,但在猫脸看来,穆巽是个怪物,他必须让怪物明白什么是正常的孩子。穆巽在街上奋力挣扎,很快他就被制伏了,裤子被猫脸扒了下来。猫脸没兴趣再捋他,只是向周围的小孩子介绍,看,这个叫穆巽的人,他的爸爸就是那个在公共厕所里捋炮的精神病。然后他们就扔下他,舞着棍子到别处玩去了。这种简单直白的羞辱,并不需要找什么理由来释怀,只需习惯了就好。对穆巽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打击。
我一直站在不远处观望,看着穆巽平白无故地遭到袭击。等到他站起来,我说:“下次记得不要和猫脸说话,赶紧跑。”穆巽不说话,来到我家门口,他蹭在门框上,低声说:“我们家搬了。”
“搬哪儿去了?”
“新公房。”
那会儿我们家是低矮的平房,我爸爸单位没房子,我们只能住在这地方,并对城郊拔地而起的工人新村抱以艳羡。分到房子很难,分到房子的都是单位里最具实力的人。我觉得穆天顺不太可能享受这种待遇,后来一想我姑妈的剽悍样子,也就释然了。于是我的表哥就住到新村里去了。
真实的情况不那么好玩。
面粉厂的厂长并不打算给穆家一套房子。作为前任厂长的绯闻情妇,顾艾兰曾经受到过审查、排挤、冷落,她能保全自己已属幸运,现在她只是一个废品仓库管理员,职务低微,身份卑贱,没有人理会她对于房子的要求。
第一轮分房结束后,顾艾兰一无所获。第二轮时,她什么都没说,让穆天顺去了厂长办公室。我姑父脱下裤子在厂长面前奋力捋炮,厂长大喊:“谁让你来这里干这个的?”穆天顺老老实实地说:“顾艾兰让我来的,她要房子。”厂长逃了出去。下午时,穆天顺又来了,他再次脱下裤子,这次厂长办公室里不仅有厂长,还有那个恢复了电工身份的曹刚,他是来换灯管的。
老曹也没分到房子,为了保护厂长,他激动过头,照着穆天顺的小肚子上踢了一脚,后者立刻倒在地上,发出濒死的惨叫。人们涌了进来,有人把顾艾兰也叫来了。我那个冷血的姑妈站在丈夫横卧的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挨打了?挨打了就好,挨打了就有房子了。”
那一脚真是恰到好处,顾艾兰和老曹都有了房子,他们之间曾经是一种双赢关系,可惜自己都不知道。为了让他们更好地成为冤家,厂长把他们安排在一楼和六楼,正对着的楼上楼下,从此以后他们成为邻居,顾艾兰家的垃圾经常会倾倒在曹家的院子里,老曹还以颜色,跑到配电板前面,一钳子剪断了顾艾兰家的电线。厂长对这个安排表示满意。
工人新村是这样的,同一个单位的人住在一栋楼里,很像是个巨大的集体宿舍。在以前,他们都散居在城市的各个地方,现在必须忍受另一种痛苦:上班下班都混在一起。这有好处,增进团结,但要是本来就不团结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异常糟糕。
我曾经跟着穆巽去过他家,路上很荒凉,跨过漫长的西环大桥,沿着公路向南走,夏季的太阳将路面晒得滚烫,有很浓重的柴油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再往前走,连柏油路都消失了,只剩下乡下的土路和四面八方被稻子包裹起来的田埂,几栋浅灰色的公房矗立在远处,周围是工地,吊车正在将巨大的预制板吊上未完工的楼房。在我看来这是既豪华又荒芜的场面。那个新村经过了十年时间才变得渐渐繁华起来。
穆巽家是两居室,比之我们家的平房,当然显得整齐而又现代化,有水槽和液化气,有抽水马桶和阳台,水泥地坪上刷着暗红色的漆。朝北的房间有一张小床,是穆巽的卧室;朝南的房间有一张大床和一张钢丝床,穆天顺独占大床,钢丝床是顾艾兰睡的。一台崭新的十二吋电视机用绒面罩子罩住,端放在翻板式缝纫机之上。一切显得崭新、明亮、充满希望,只有那张钢丝床有点不合时宜,它仿佛是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能将就着横在大床边上。
乔迁后没多久,有一天顾艾兰和穆巽在家里吃饭,穆天顺不知道去哪儿了。这时楼下来了个面粉厂的干部,对着楼上大喊顾艾兰的名字,她伸出头去答应,干部继续大喊:“顾艾兰,派出所找到厂里保卫科了,你快去看看吧。”
顾艾兰的声音已经有点发虚:“派出所找我干什么?”
干部说:“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穆天顺,他又在公共厕所里捋炮。”
这时已经有好几个邻居伸出头来看热闹。顾艾兰骂道:“他不是一直干这个吗,找我有什么用?不去!”
干部快乐地说:“你别搭架子了,你自己让穆天顺到处捋炮,捋到厂长办公室也拿你没办法。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在女厕所里捋炮,而且他把炮伸到女同志的嘴巴里去啦!”
穆巽听见嗷的一声,他那坚强泼辣无畏无情的妈妈,就此晕了过去。
那天顾艾兰去了派出所,穆巽一个人待在家里吃完了饭,他觉得自己的爸爸很可能会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他独自走下楼,到了底楼看见曹刚家里正在发糕,乔迁新居必须要送的礼物。穆巽心想自己家倒是没有准备这个,他站着看了一会儿。老曹指着他说:“你爸爸这次是强奸犯了。”王美珍就走出来把曹刚拖了进去。
穆巽那双英俊的眼睛里又泛起寒光,可是没有人在乎,人们都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他。在以后的时日里,他会长得更好看,但是他有个确凿无疑的疯爹,那个人将会变成整个家庭中谈论的禁区,他被关进了精神病医院,每个星期,顾艾兰去看他一次,他竟再也没有出来。捋炮是件极度羞耻的事情,它是巷议的话题,但是时间终究会磨灭掉它的新鲜感,使之缩水,几个月之后人们就会忘记它,几年之后人们说起这件事会带有一种神秘色彩:
——那对住在新村里的母子,尤其是那个母亲,当年她怂恿自己的男人去厂长办公室捋炮,得到了一套两居室,现在她是后悔呢还是得意呢?
我的表哥穆巽有一个比较悲惨的童年,具体来说,就是被解放路一带的孩子嘲笑为傻瓜的儿子,被各种女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被男人们宽容地拍拍脑袋以示他们理解了这种苦难。而穆巽本人,他长得帅气、英俊、挺拔,他本来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也许是因为外貌和性格的巨大落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会时不时地露出一种厌倦的目光,在逼急了的时候痛彻心肺地嚎叫,以及他的阴郁,他的自负——人们认为他的外貌具有某种欺骗性,如果他长得很难看,那就意味着他很诚实,或许日子会稍微好过些。
我想起一九八二年,我观看了一场全区小学生的文艺汇演。在大会上,五年级的穆巽主演了一幕小话剧,他们学校的老师编排的。讲的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小学生因为捡到了个钱包,莫名其妙地被失主认定为小偷(多么不合情理的故事),拿过钱包就走了。于是他忧郁地站在街头,一定要再次捡一个钱包,归还失主,以证明他是个好孩子。这一精神分裂的行为获得了大队辅导员、老师、女同学们的同情,人们劝他回家,但他固执己见,陷入了极度的抑郁和自怜(主要表现在每天放学游荡于街头)。最后,失主也被找到了(根本就是揪出来了),他非常自责,不该对这个好孩子抱有怀疑,更不该出言不逊,于是孩子的抑郁症被治好了,所有的人站在街头微笑(同时谢幕)。在这出吊诡的三幕话剧中,穆巽演得丝丝入扣,天真,迷茫,压抑,愤怒,都稍嫌过火地表现了出来,赢得了应有的掌声,我甚至听到有些老师在议论:这孩子将来能做演员。
这是穆巽最光彩照人的时刻,一不小心竟成了人生的巅峰,也未免太早了些。那阵子全家在一起吃饭,他总是念叨着话剧里的台词,甩出眼风,时而激昂时而沉郁。他甚至还借了一本《雷雨》来翻看。可惜这种荣耀丝毫没有打动顾艾兰,她把《雷雨》扔了出去,骂道:“学好算术是正经,当什么臭戏子!”
穆巽的话剧到处现眼,教育系统搞什么文艺表演都会上演这一出,他几乎成为红人。当时他正面临小学毕业考初中,功课也拉下了一大截,但据说如果你做演员,哪怕门门课开红灯也无所谓。这给了他动力,演得愈发卖力。忽然有一天,他被撤换下来,B角顶替了他。我们这才知道,穆巽在一次表演中过于地投入,最后的高潮中他控制不住情绪打了失主一个耳光,剧本上根本没有的,失主被打懵了,稀里糊涂演到了结束。很不幸,饰演失主的是学校里的体育老师,他一贯讨厌穆巽,清醒过来以后他觉得非常愤怒,为了这个耳光声称要罢演,学校顺势撤了穆巽。
于是我们看见他忧郁地站在阳台上,紧锁双眉,愤怒地嘀咕:“这是为什么?”我都快笑翻了。
每个人的少年时代大概都需要某种东西的滋养和浸润,只有穆巽,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靠自身分裂出来的东西培育着,自我生长,自我腐烂。后来他长大了一点,他爸爸公然捋炮,他也跟着一起出名,从傻瓜的儿子晋升为变态精神病的嫡传。在学校里他经常被人嘲笑,上厕所的时候,踏上小便池的台阶,掏出**,被后面人一把抓住裤子,用力向上提,搞得他尿不出来,后面的人还会问他:“穆巽,在捋炮呢?”这谈不上是羞辱,仅仅是提醒,把他和远在精神病医院大楼里的疯爹联系在一起。他无动于衷地站在小便池前面,等着后面的人闹够了继续尿。在他的生活中,一切与他敌对或交好的人都不重要,都是话剧里的角色。他时而也会失控,向着肇事者猛扑过去,以至于人们像玩游戏机一样地玩弄他。来吧傻瓜,追我,追上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穆巽十四岁以后变得更为英俊,在一堆男生中间显得卓尔不群。他酷爱穿白色的外套,有的是雪白的,有的是米白的,总之像个厨子或者理发师。他穿不下的衣服有时会落在我手里,我穿上他的白衣服觉得神经过敏,每天都要担心自己弄脏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的。
穆巽喜欢那种温婉型的女孩,满世界都是这样的女孩可他却遇不到。他的英俊除了给他惹来麻烦之外,当然还有一些爱慕和暗恋,尽管他天生倒霉相,该来的桃花运还是会来,可惜都是些很剽悍的女子,拉帮结伙在放学路上堵着他,说:“嘿,跟姐姐出去玩玩。”穆巽既得意又恐惧,撒腿就跑,后面传来一连串的戆卵。
他爱看录像片,童年时代的舞台经历是他最光彩的时候,他经常回忆起来,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潇洒自如地表演,赢得一致的掌声。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获得的感受,对他来说,这是梦开始的地方,梦的唯一的源泉和动力,梦的沼泽地。只要攒到了钱,他就会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录像馆,别人只为娱乐,他是学习。他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阿尔帕西诺。
“不好好念书,你只能去马戏团演小丑。”顾艾兰告诉他。
他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去昆剧学校。那时候唱昆剧是件极没有前途的事,工资低微,几无观众。不过他没资格选择,顾艾兰替他一口回绝了,并告诉他,那些在昆剧院唱戏的女孩子,最终的去向,是在商场里站柜台。顾艾兰只希望他数理化优秀,甚至连语文和英语都可以忽略不计,数理化学好了才能成为一个理智而聪明的人。我爸爸曾经劝过顾艾兰,做人要扬长避短,如果他长得好看又很糊涂,他最好不要试图去做一个工程师,这很没意思。顾艾兰不以为然。当然,在这一点上,穆巽是一点没剩地全部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念高二以后,顾艾兰患上了一种叫做**肌瘤的病,经常休息在家。不上班的妈妈又多可怕,穆巽算是领教了,她时而出现在学校门口,时而出现在他录像厅里。其时物价飞涨,家境艰难,她把穆巽的零花钱压缩到了极限,白衣服是肯定不给买了,因为不耐脏,他又经常被人捉弄得灰头土脸,这太浪费洗衣粉。穆巽从一个光鲜美貌的半大孩子迅速成长为破衣烂衫、神色萎靡的少年,成天穿着面粉厂配发的工作服,囊空如洗,一文不名。穷困和孤傲之下,他根本没有朋友,昔日对他颇有好感的女孩子也仿佛是集体消失了。
那时我们听说,他在城南中学里,被一群男同学抬起来扔进了女厕所,招致一片尖叫。被送到教导处后,他想不起来谁是肇事者了,翻着眼珠说:“是我自己跑错厕所了。”老师说:“你别胡扯了,都知道你是被扔进去的。”穆巽说:“我只记得自己是被扔出来的。”这种台词式的对话激怒了老师:“那就请你家长来一趟吧,记住,叫你妈来,你爸就算了。”顾艾兰到了学校,毫不客气地劈手给了穆巽一个耳光,打得他原地转了半圈。这太狠,连老师都觉得害怕,穆巽会不会从楼上跳下去,死在花坛里。学校不想担这个责任,就过来劝慰顾艾兰,顾艾兰说:“下次他要还跑错厕所,你们就照这个样子打他耳光,我没意见。”
她脱身了,惨剧却一再地发生在穆巽身上。那个学期他被人扔进女厕所五次,捉弄他的人都想看看,学校是不是真的会打穆巽的耳光。他也习惯了,人们抬起他往女厕所走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落地之后再闭着眼睛摸出来。
有一次他摸到了一个软物,周围发出一阵哄笑。那个被摸了**的女生尖叫起来,代表所有女生给了穆巽一个耳光。穆巽睁眼,在女厕所的昏暗和门口的逆光中,他勉强辨清了,她是老曹的女儿曹小珍,住在一个楼里的。穆巽捂着脸,绕过曹小珍,逃出女厕所。
曹小珍比他高一届,她长得像王美珍,但性格上毫无疑问就是老曹的嫡传,甚至比老曹更厉害,自从她念初中以后,连顾艾兰都不敢朝楼下院子里扔垃圾。穆巽看见这对父女都绕着道走。多年来他和曹小珍住在一栋楼里,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和同一所中学,基本上没主动和她说过话,有时他上学,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是曹小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好像他既是猎物也是玩物。这都十分可怕,最可怕的是她有一种当众挖鼻孔的恶习,穆巽挨了那个耳光之后忍不住想,会不会有鼻屎留在自己的脸上。耳光不重要,他反正总是被女人打耳光,沾上鼻屎那就太恶心了。
夏天的时候穆巽在公房里抄电表,这是每户轮流做的事情,意味着他必须跑遍这单元的二十四户人家。在老曹家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恰好曹小珍出来倒垃圾,两个人隔着纱门愣了一会儿。穆巽说:“我来倒垃圾。”然后纠正道:“不对,我来抄电表。”这个口误让曹小珍笑了起来,她回过头对屋子里的老曹说:“爸爸,抄电表。”
老曹走过来,隔着纱门报出了电表上的数字,然后瞪了穆巽一眼,说:“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穿了条劳动裤?”
穆巽没搭理他,穆巽看到老曹光着身子,全部的家当就是一条破了洞的平脚短裤,尽管步入中年,他身上的肌肉和汗毛还是很威风。穆巽离开时听到老曹说:“他们家的都是这样,不知冷热的。”然后是王美珍的声音:“你就少说几句吧。”
第二天他在楼底下遇到曹小珍,曹小珍说:“等会儿来收电费,晚上我们家没人。”
那是中午,夏天的公房里静悄悄的,整点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各家各户的台钟轮番敲响十二下。穆巽回到家里,算好账,拿着单子跑到楼下,为了避免更多的纠缠他在口袋里塞了一把零钱。曹小珍果然给出了一张整钱,穆巽从裤兜里掏钱出来。曹小珍说:“你还是穿着长裤啊。”
穆巽一边数钱一边说:“一楼的蚊子太多了。”
“蚊子专咬坏人。”
这是没什么意思的话,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即使可笑的也笑不出来。穆巽想起她不久前飞过来的耳光,既热又麻的感觉又涌上了左脸。他一紧张,手里的钢蹦掉了下来,他满地追着钢蹦跑。曹小珍笑了:“你真好玩。”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放暑假真没劲,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了。”
穆巽说:“你毕业了吗?”
曹小珍说:“是啊。”
“考大学吗?”
“不考,毕业会考结束就回家了,去找工作。”
“找到了吗?”
“找到了。”曹小珍说,“去面粉厂顶替我妈,她退休下来。”
穆巽记得那个叫王美珍的女人,她体弱多病,面色浮肿,沉默寡言。这户人家,父亲和女儿是主角,妻子连配角都算不上,只是个拉幕的。穆巽说:“那也好。”
曹小珍问:“你呢?明年考大学吗?”
穆巽想了想说:“我想做演员。”
“哦,演员。”曹小珍愣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以的。”
他当然可以,在他小半生遇到的男人之中,没有一个比他更帅,更帅的都在电视里或者画报上。通过纱门微微推开的缝隙,穆巽把找钱交到她手里,他打算回去,曹小珍忽然说:“你想吃西瓜吗?冰西瓜,我家刚买了一台电冰箱。”
穆巽左顾右盼,四下无人,这个安静的下午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做,到处都是锃亮的阳光,只有楼道里是阴的,光线辐射进来,他所处的位置像一块又脆又硬的饼干。他想象着那些冰凉的东西,带着凝结的水汽,有着奇异而神秘的质感,这个世界所不具备的。于是他决定走进那扇纱门。
然后,纱门和大门都被关上了。当他那只摸过冰西瓜的手放在一个温热带汗水、同样瓜状但很绵软的东西上,当他想要往后退却被曹小珍捏住手腕,继续停留在那东西上,穆巽忘记了自己的帅,也忘记了她曾经是个喜欢挖鼻孔的姑娘。他确实很害怕,曹小珍说:“放心,我爸妈都出去了,吃晚饭以后才回来。”穆巽看到她的嘴唇上有细密的汗珠,她长得不错,皮肤是小麦色的,乳晕收缩得极为紧致。那时他还没有经验,以为她冷,其实她也是有点紧张。
“再让你摸一下。”曹小珍严肃地说,“喊我姐姐。”
“姐姐。”
新村里的生活和老街不太一样,人们被分割在一个立体的空间里,那种规整的格局似乎限制了人们的交流,也限制了各种各样的窥探、吵闹和嬉戏。然而它又是开放的,真正的秘密一个都藏不住。夏天过去时,人们清楚地知道,穆家的儿子时不时地窜进曹家,而曹家的女儿也会去穆家,彼此都挑双方家长不在的下午。这是势如水火的两家人,他们的儿女除了那件事以外,绝无理由需要如此频繁地交流。在那些安静而无聊日子,蝉声缭绕,烈日当空或大雨滂沱,到处都是西瓜皮腐烂的气味,他们在家里干了什么呢?
顾艾兰那边听到了风声,她找穆巽谈了一次,问明了当时的细节,当她听说曹小珍并非处女时,不禁感叹这户人家家教之差,既庆幸又愤怒,总算没有拍穆巽的耳光,而是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我知道你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穆巽心想这和意志力有什么关系,很多意志力很坚强的人还不是照样做了这档子事。顾艾兰说:“可是你怎么能和那个成天到晚挖鼻孔的女人?”穆巽低头想了想,曹小珍最近好像没有挖过鼻孔,也许她已经改掉了恶习,比之鼻孔更要紧的部位倒是经常萦绕于穆巽眼前。顾艾兰说:“好好考你的大学吧,再去找曹小珍,就算我不打断你的腿,曹刚也会。”
过了几天,王美珍跑到楼上来找顾艾兰。两个人关在房间里说了几个小时,穆巽听到顾艾兰说:“那不行,穆巽是要考大学的。”王美珍说:“他考得上吗?”顾艾兰大怒,这个王美珍从年轻时到现在就没学会怎么说话,也丝毫不能把握顾艾兰的心理。顾艾兰说:“你管他考得上考不上。你问问曹小珍到底是怎么勾引我们家穆巽的。”王美珍听了这话就唉声叹气地退了出来,再也没来过第二回。
穆巽这才知道,王美珍是来谈婚论嫁的,这也未免太早了,不由得感到震惊,原来事情败露了不会打断腿,而是要结婚。王美珍自己的婚姻很不幸,不想让女儿也不幸,问题是顾艾兰更不幸,她才懒得管谁幸不幸,于是我的表哥穆巽不幸中的万幸,躲过了这一劫。以后他要承受的,无非就是邂逅老曹时他射过来的假装无所谓的目光,以及曹小珍略显孤单的身影,他觉得事情已经混过去了,并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高三毕业。
曹小珍后来去了面粉厂,在车间里开行车。穆巽呢,高三的上学期参加了一次电视台的晚会,他只是观众,但导播却出乎意料地给了他两次近镜头特写,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令他大为得意,当初没有和曹小珍继续下去,真是明智之选。最起码一个上了地方台文艺节目的帅小伙子,是不应该娶一个开行车的女人的。那时他又重拾信心,人一旦有了自信,喝白开水都觉得甜,也容易招来关注,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在事业上能帮助他的人。
那是他隔壁班级的女同学,家里很有钱,她的姨妈在电影厂工作。她告诉穆巽,想做演员,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考电影学院。穆巽对于电影圈子里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深浅,觉得考电影学院未免太难,他本人的目标其实是像童年时那样,登台演话剧。对于话剧他知道得比电影更少,但他觉得自己演过,体验过在台上的感觉,这就是优势。女同学说,电影学院不难考,瞄准表演系,一旦通过了,文化**很容易糊弄过去,再托人走关系就万事大吉了。女同学狠狠地鼓励他:“考表演系很容易的,只要演个小品,朗诵个诗歌。凭你的长相什么都不做也能考上。”
春天的一个傍晚,穆巽带着女同学来到青年宫门口,他想学跳舞,交谊舞迪斯科霹雳舞都可以,他决定在考电影学院时除了来一段话剧表演以外再增添一个舞蹈之类的,那就可以稳操胜券。那里确实很热闹,头缠红布的青年们满地打滚跳着最为新潮的霹雳舞,穆巽想挤进去看个究竟,但他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个人就是解放路上的孩子王,童年时代曾经扒下他裤子的猫脸,他也二十岁了,带着一个红臂章,冷冷地站在人堆里。穆巽没看到那个臂章的内容,如果他看见了或许就不会那么嫌恶,更不会粗暴地推开猫脸。他被猫脸揪住了往外送的时候才明白这家伙现在已经在联防队上班了。
“猫脸,放开我。”穆巽说。
“你得叫我季国华。”猫脸说。
毫无办法,他这辈子都输给猫脸,永远不可能翻身。联防队员季国华命令他把皮带解下来,再拉开长裤的拉链蹲在墙根。这是我军在南疆对付敌国俘虏的办法,然后季国华就出去了。穆巽应该庆幸自己没挨打,但解开裤子蹲在墙根一个小时,毕竟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哪怕是穆巽这么个久经考验的老敢死队。他蹲着,里外进出的联防队员既不审他,也不让他走,仿佛他只是墙根的一把扫帚。穆巽蹲得双腿发麻,腰里像是别了一根烧火棍,他扶着墙站起来,提了提裤子。那几个联防队员忍着笑看着他。穆巽说:“季国华让我蹲这里,我什么事儿都没犯。”联防队员说:“猫脸已经下班啦。”穆巽听罢摇摇头,束好皮带挪了出去。
女同学早就不见了,穆巽拿了自行车独自回家。在新村里他看到了曹小珍,仿佛很多天没有见到她了,她正抱着一个小花盆往家走。穆巽讪讪地跟在她身后,曹小珍说:“你最近很忙吧,怎么样,在准备考大学吗?”
她带有一丝讥讽。城南中学,平均每年考取本科学生只有三个半,穆巽不可能为这所学校的升学率做出任何贡献。
穆巽说:“我要考电影学院。”
曹小珍说:“真的吗?”
穆巽说:“我要去做演员。”
曹小珍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失落。穆巽搭讪说:“你手里抱的什么,仙人球吗?”
曹小珍说:“是的,仙人球。”
“养花了?”
“是啊,无聊,解解闷。”曹小珍说,“天天在面粉厂开行车,无聊死了。”
“是啊,很无聊。”
“万一你考不上电影学院,就来面粉厂上班吧,我可以教你开行车。”
穆巽听见这句话不由冷笑兼大笑起来。这个曹小珍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开行车固然无聊,一个又矮又小的仙人球凭什么可以解闷。她居然还想让他也开行车,不知道她是开玩笑的呢还是说真的。穆巽回到家里还在为这件事发笑,后来他意识到,在曹小珍的眼里,自己和仙人球一样,都是开行车之余用以解闷的,不禁又有几分沮丧和气愤。
人们都知道曹小珍在面粉厂干了些什么,只有老曹不知道。那时王美珍已经病退在家,听到些风声,说她女儿天性放荡,和面粉厂一个小流氓混在一起。王美珍不相信,她觉得曹小珍很上进,每天晚上去夜校上课,后来她跑到夜校去查了查出勤表,算是明白了,像老曹这么响当当的角色,居然屡次被人在眼皮底下偷了瓜,传出去都没法做人。最可气的是那个小流氓,他居然甩了曹小珍,而且他辞职了,开舞厅做老板去了。老曹实在气不过,到舞厅里找他评理,被一伙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
顾艾兰就对穆巽说:“看吧,我让你和曹小珍断了,是有先见之明的。”
穆巽有点吃不准,因为老曹挨打回来那次,他亲耳听见一楼传来的咆哮:都是楼上那个疯子的儿子害的。穆巽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已经有好久没人嘲笑他是疯子的儿子,并且这次并不是嘲笑,而是咆哮。他怀疑老曹还会来找他麻烦。
顾艾兰冷冷地说:“现在曹刚别想抬起头来了。”这一次穆巽比她更冷,他说:“你就别再去说人家了,我们家早就抬不起头了。”一瞬间,顾艾兰满脸紫涨,瞪视着穆巽。穆巽说:“我是疯子的儿子。等我考上电影学院,就再也不会回到戴城来。”
穆巽后来又遇到了曹小珍,她不再开行车了,她离开了面粉厂去长途汽车站的私人柜台做营业员。穆巽觉得她变化很大,衣着时髦,还烫了个头发,眉毛也仿佛变细了。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包摩尔烟,发了一支给他,两个人像是多年的牌友,在楼道里抽了一会儿烟。穆巽并不会抽烟,香烟在嘴巴里过了一圈就吐了出来,曹小珍是深深地吸进肺里去。他觉得这种烟的薄荷味很重,估计不会太呛,也试着吸进去一口,果然没有呛出来。他想,这个曹小珍教会了我多少事情啊,这个曹小珍。
“你比较适合做营业员。”穆巽安慰她。
“卖服装和磁带的,你如果想要磁带我可以带给你,比音像店的便宜。”曹小珍扔下烟蒂,用脚踩灭,说,“如果你想翻录什么磁带也可以来找我。”那种平淡的语气中隐藏的失落和无所谓,像一只熟透的香蕉在角落里静静地散发着它应有的气息。
后来穆巽确实是去了长途汽车站,他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场面,成百上千人聚集在候车厅,全是去往各个县城的农民,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箩筐,牵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完全像个集贸市场。烟味、汗味和屎尿的气味在近乎密闭的空间里发酵,跑进去就像脑袋上挨了一拳。各种声音,旅客的叫喊,车站工作人员的叫喊,家禽的叫喊。那些开出站的长途汽车上伸出无数脑袋和胳膊好像是个插满糖人的稻草杵。穆巽在这混乱的地方找到了曹小珍,一排柜台,其中两节是她的,如她所说,一节卖衣服,一节卖磁带。她正在接待一个衣衫不整脸上脏兮兮的乡下青年,看上去像是被人抢劫过,或正要去抢劫别人,他掏出二十块钱买了四盒磁带,并软磨硬泡地要饶一盒。曹小珍不为所动,但也不想让这笔生意飞了,她详细解释了磁带不是青菜萝卜,可以饶一根的。她说:“外面卖得更贵的,也不给还价。”乡下青年似乎很激动,他告诉曹小珍(顺便饶上了身边的穆巽),磁带并不是他想要,而是他乡下的女朋友要听让世界充满爱或者是春节联欢晚会上出现的费翔,他的女朋友是个非常时髦的人,是整个村里第一个拥有录音机的姑娘。他说得很详细,很真诚,穆巽却糊涂了,不知道这些事和讨价还价有何关系,也许乡下来的青年都是这样,急于想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城里人吧。最后曹小珍说:“磁带肯定是不能送的,要不我送你一块手帕吧,印花丝绸的,也卖四块钱呢,你女朋友肯定喜欢。”乡下青年很高兴,拿了磁带和手帕欢天喜地地追赶他的汽车去了。
“这地方真热闹。”穆巽说。
“今天是周末,像赶集一样,平时没这么多人。”
“为什么你宁肯送手帕也不肯送磁带?”穆巽好奇地问。
“因为手帕的进价才几毛钱,送得起。而且那块手帕上面有个洞,卖不掉的。”
“要是他发现了,回来找你怎么办?”
曹小珍笑笑说:“等他上了汽车就不会再回来了,再说,本来就是搭送的嘛。”
穆巽说:“话这么说,但他送一个有洞的手帕给女朋友,肯定会吹掉。”
曹小珍说:“也不一定吧。嗯,要是他回来了,我给他换一块好的手帕吧。”
他觉得这样很好,曹小珍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了,他呢,也和那个疯子爸爸没有任何关系了。很快他就要离开戴城,去考电影学院。她并非他留恋的人,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任何留恋之物,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女人,总要看到她安置于一个妥帖的地方才好,就像仙人球应该种在花盆里——哪怕是个仙人球呢。
劳动节的时候,穆巽被顾艾兰吓了一次,她的妇科病发作了,她在厨房里待着,鲜血顺着两腿之间流了下来。穆巽六神无主,跑到楼下叫了一辆三轮车,再跑上楼,发现顾艾兰已经晕过去了。他在楼道里喊人,几个邻居一起把顾艾兰抬了下去。下楼的时候他听见曹家在吵架,王美珍放声大哭,老曹满嘴酒气地踢开纱门走出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顾艾兰被抬走。
顾艾兰救回来以后就住在医院里,马上要动手术。这是她一辈子最软弱的时候,她告诉穆巽:“最近我照顾不了你了,你去舅舅家吃饭吧。如果想考电影学院,那就好好准备,别辜负了你自己。你爸爸那边医院里反正也没什么事,你不爱去就别去了,万一我死了你也可以永远不去看他。”
穆巽说:“我到底是不是穆天顺的儿子?”这个流传已久的谣言,其实没有人再提起了,每个人都觉得他肯定是疯子的儿子,他只是在童年时代偶尔听人说起过。顾艾兰说:“当然是,你就是他的儿子。你还能是谁的儿子呢?”
“我是谁的儿子都没什么意思。”穆巽说。
厂里派了人来照顾顾艾兰,穆巽没什么事,这就等于是放了大假。那阵子穆巽并没有来我家吃饭,他跟着那个女同学,日子过得不错。一到清早他就起来朗诵诗歌,跳舞虽然没学会,但《雷雨》已经驾轻就熟,他演的大少爷还真有点大少爷的气质,可怜那个女同学一会儿演繁漪,一会儿演四凤,一会儿演侍萍,还要客串着演鲁大海,反正穆巽他只爱演老爷少爷,倒也别有情趣。不久,他们结伴去了南京。
在戴城的长途汽车站,四下里冷冷清清的,候车厅里曾经闹成一团的农民和家禽都不见了。穆巽去了曹小珍的柜台,她还在那儿,录音机里播放着新时代的西北风,那年最流行的玩意儿,每一首歌都唱破了喉咙。
“你老远走过来我就看见你了。”曹小珍说。
“我正要去南京,考电影学院。”穆巽说。
“南京有电影学院吗?”
“南京只有招生点。”
“我还以为你会去北京。”
“考取了我就会去北京。”
“你肯定会考上的,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演员。”
穆巽听了这话觉得挺高兴的,忽然之间看到曹小珍的眼睛里寒光一闪,他扭过头,发现那个女同学走了过来。
“这不是曹小珍吗?”女同学说,“原来你在这里站柜台了。”
曹小珍没搭理她,这使她十分不悦。穆巽搞不清状况,只觉得寒光噼啪闪耀,简直像除夕的焰火,仔细一看又没了。女同学对曹小珍说:“我和穆巽一起去南京,我们去考电影学院。”曹小珍对穆巽说:“你身上这件衣服太难看了,我送你一件白衬衫吧,我记得你最爱穿白的。”
穆巽那天穿得确实有点寒酸,一件磨破了领口的灰衬衫,还是面粉厂发的衣服。他也没有更像样的衣服了。曹小珍从柜台里抽出一件包装好的白衬衫,看了看尺码,交到穆巽手里:“这件正合适,就算我送你的礼物吧。”
穆巽谢了她,拿着衬衫觉得一阵难过,说:“等我考上了电影学院,带你到北京去玩。”
穆巽的南京之行很顺利,两人顺道从无锡玩到镇江,到了南京之后,又陪着女同学去了雨花台、中山陵、长江大桥,对穆巽这么一个常年关在戴城、从来没有去过省会的人来说,可谓饱览祖国河山。第二天他们关在招生点附近的旅馆里,满处都是美男美女还有极其丑陋的(可以做特型演员),或唱歌,或弹琴,或吟诗,或模仿陈佩斯表演小品,还有围在一起探讨人生的。穆巽身上的自信忽然变成了甜腻而廉价的冰棍,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里,很快就要融化成一摊水。他对女同学说:“万一我们考不上,那该怎么办?”那女同学没心没肺地告诉他:“可以去学昆剧啊,我邻居就是昆剧院的。”
穆巽说:“我不要去学昆剧,我妈说学了昆剧出来都是站柜台的。”
我必须说出穆巽的下场,这件事真是笑死人了,也挺可悲的。当他出现在考场上,用带有戴城的口音吟诵一段《雷雨》时,所有人都笑了。这不能怪穆巽,戴城的方言就像一个曾经装过酒精的瓶子,普通话好比是凉开水,不管你怎么往里面兑水,总不免带有酒精的气味。那种嘶嘶的、册册的、嘁嘁的、乃乃的发音,在戴城代表了一种地位,一种人文精神,在那伙北方表演艺术家的耳朵里则根本是鸟语,尤其是戴城的男性,备受歧视,这种口音真的只能去唱昆剧。穆巽完全没有想到,他一直以为自己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
甚至连他引以为傲的相貌,都没有受到充分的重视,因为那天场子里长得好看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
看到那些老师的脸色,他就知道自己考不上了。穆巽活了快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所有的事物和时间像一张砂纸在打磨着他的心。他第一次想到要自杀。到底是跳长江大桥呢,还是吃耗子药呢,或者干脆就去唱昆剧,这和自杀也没什么两样。他觉得世界太不公平了,他输得十分可惜,仅仅因为口音问题就失去了一切机会。其实他更像是个在拳击台上首回合即被击倒的笨蛋,甚至连读秒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判输了,但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只是功亏一篑。
之后的那个夜晚很难熬,旅馆里乱哄哄的,穆巽从悲痛欲绝逐步地怏怏不乐,又从怏怏不乐变成烦躁难耐,同屋的人在打牌,民警来查过一次,看来不会再来了。他穿上裤子晃到走廊里,恰好遇到隔壁房间的女同学也走了出来。
“闹,睡不着。”他说。
“到我房间来吧。”
女同学住的是单人间,穆巽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东摸摸,西摸摸,忽然说:“我是绝对不会去唱昆剧的。”
女同学说:“我逗你的,昆剧学校都招小学生初中生的,哪有高中毕业去唱昆剧的。再说你也不太会唱歌。”穆巽一时无言。女同学不由同情起他,说:“看来我们都被淘汰了,但我没你那么难过。事情要想开点,条条大路通罗马,你这个人心思很重的。”穆巽悲愤地说:“我只能顶替我妈,到厂里去做工人了。”女同学是爱着穆巽的,心想你要是考上了电影学院,八成明天一早就会把我抛下,现在倒落得般配。一想到这里,她内心的同情几乎顶不住欢喜。这姑娘既老成又单纯,考虑问题很像是成年妇女,但对穆巽这种异类的爱情又充满了浪漫和无知。她走过去拉住穆巽的手,穆巽骇然地看着她的手背,接着抬起头来,嫌恶地甩开了她的表白。
女同学伤心欲绝,她开始收拾行李,大半夜的也不可能去赶火车,收拾行李乃是一种姿态。这时穆巽发现她的包里竟然有一件白衬衫,那是曹小珍送给他的礼物。这件衬衫从前一天晚上起就失踪了,穆巽以为是同屋的人偷了。穆巽说:“你为什么要偷我的衬衫?”女同学抹了一把鼻涕说:“我又不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吗?我有亲戚就住在你们新村里,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曹小珍我也知道。”
穆巽听不见她说话。他心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他穿着曹小珍送他的白衬衫,或许就能考上电影学院了。这件衬衫真的很不错,很像是幸运衬衫。他对那女同学恨之入骨,伸手到包里拿衬衫,那姑娘稀里糊涂抓住衬衫和他对抢起来,被穆巽一巴掌推开。女同学绝望地大哭起来,引来了很多人,她指着穆巽大骂:“你是个精神病的儿子,你爸爸就是个疯子。”穆巽举起手来,打算给她一个耳光,但手到半空时停住了。我的表哥,他虽然样样不堪,样样拿不出手,但他不爱**这一点是真的。那女同学比他利索,一个耳光拍在他左脸,然后把自己也吓呆了。
那个夜晚穆巽徘徊于南京不知名的道路上,虽然是暮春季节,到凌晨时却十分凛冽,他把白衬衫披在身上,仍不能御寒,又抱紧了书包,蹲在街边瑟瑟发抖。假如这时他去照镜子,应该可以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一个寒伧、狼狈、绝望的倒霉鬼。很可惜没有镜子,也没能得到应有的自知之明。
穆巽怀着无限的沮丧回到了戴城,在医院里见到了插着鼻管的顾艾兰。手术很顺利,她没死,这足以令其恢复元气。当她得知穆巽因为口音问题而惨遭冷遇时,她有气无力地说出了一生中最恶毒的话:
“你为什么不表演个哑剧?”
穆巽在戴城游荡,他时而出现在青年宫,时而在录像馆,时而又窜到我家,长时间发呆,像是有什么东西抽走了他内心的一部分。或者他内心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现在只是瘪掉而已。他很忧郁,又很邋遢,看上去有精神崩溃的迹象,这一点很像他爸爸。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是很寂寞的,天空万里无云,雨季推迟,到处都是栀子花甜丝丝的香味。
高考已经结束了,他即将去面粉厂上班。他也可以去别地地方,但未必比面粉厂更适合他。直到有一天他明白了,自己在面粉厂的岗位并非由于顾艾兰的病休,而是她早就给他安排好了,顶替他那个关在精神病院的爸爸,他将会在车间里像曹小珍一样开行车,这件事才变得有点残酷了。穆巽断然拒绝了这个安排。
有一天他在楼道里遇到曹小珍,她问:“你没能考上电影学院?”
“我运气不好。”
“明年还打算考吗?”
“不考了,我运气一直就没好过。”
“真可怜。”曹小珍说,“要是我还在面粉厂就好了,我可以教你开行车。”
穆巽说:“你就别提行车了,你以为那是儿童乐园吗?”
曹小珍忽然非常同情他,也同情自己,他做不成演员倒也没什么,要是真的去开行车就太暴敛天物了。曹小珍走过去拉住了穆巽的手,几乎怀着和那女同学一样的心情,说:“别难过了,我会对你好的。”
穆巽说:“你们都是神经病!”
某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穆巽终于想通了,他骑着自行车去找那个女同学道歉,故意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站在女同学家门口,他浑身上下滴着水,泪水涟涟,《雷雨》都不会比他更惨。女同学心一软,两人重归于好,比以前更好。后来她听他说,能不能帮忙把他弄到电影厂去做个临时工,她心里是有点疑惑的,认为他在利用她,但他的要求似乎也太低了,把自己押上去,只为获得一个临时工的职位,这要么就是他走投无路了,要么就是他脑子出问题了。女同学答应帮他一把。
女同学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把那件白衬衫还给曹小珍。”
于是当着她的面,在楼道里,穆巽把洗得皱巴巴的衬衫还给了曹小珍。后者出奇的冷静,她可以做很多事,把衬衫扔了,把衬衫撕碎,给穆巽一个耳光,痛哭或谩骂,但这些确实都没有发生。她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演员。”
这句话她以前说过。
我只是不想去开行车。穆巽在心里抱歉地说。
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之际,穆巽和女同学的关系发展得如火如荼。有一天趁着顾艾兰去医院复查,他带着女同学来到了家里。
这是一次秘密行动,有着深远的意义。我的表哥,他生命中的一切,除了那张脸以外其余几乎都是私货,但是在楼道口他遇到了病休在家的老曹。老曹没拦他,只是淡淡地告诉他:“我刚才看见你爸爸在新村里转悠。”
开什么玩笑!穆巽心想。他没搭理老曹,带着女同学上楼去了。
那又是一个阴霾的午后,楼里很安静,只剩些老人小孩。穆巽带着女同学进了屋子,关上门,把录音机放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塞进一盒莫利哀乐队的磁带,曼妙的音乐既覆盖了卧室也遮挡了外面的耳朵。女同学走到阳台上看风景,那是顾艾兰的房间,多年来穆巽一直睡在北屋,一张很窄的小床,那并不合适。他得借顾艾兰的床。
穆巽跟着走到阳台上,女同学指着远处说:“那儿有一朵黑云。”穆巽抬头望去,夏季的乌云正在城市上空堆积,空气凝滞,很快就要下雨了。
女同学忽然问他:“你真的想去电影厂吗,那样我就见不到你了。我妈妈给我找了份工作,是在宾馆里做接待员。”
穆巽说:“宾馆很好。”
女同学说:“可是我见不到你了。”
穆巽说:“上次去南京,我问过他们,很多人都这样,在剧组里做临时工。慢慢的就会有机会了。”
女同学伤感地说:“我会帮你完成心愿的。”
穆巽说:“我没有什么心愿,我只有害怕。就像下雨天一个人在街上,想找个地方躲雨,那并不是心愿。”
六楼很热,他们开着阳台门,只拉上一道布帘子,让下雨前的狂风吹进来。穆巽脱了她的衣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她家里,由于紧张他前后捣鼓了她两个小时也没办成。这次他要办成事情。在顾艾兰的大床上,他的表现略微像个成年男人了。但是每一次,甚至在他此生的每一个此时,脑子里都会浮起一张嘲弄的脸,有时是曹小珍的,有时是顾艾兰的。
雨下大了,外面的莫利哀乐队已经停止了演奏,那会儿台钟敲了两下,楼道里有动静,他没在意。顾艾兰不可能这么早回家,位于整幢楼的盲肠位置的家门口也不会有其他人经过。穆巽根本没想到有人在身后打开了房门。
那是他爹穆天顺。
直到穆巽警觉,他和女同学赤裸裸地翻滚下床,狼狈不堪地往身上套衣服,他看到穆天顺穿着精神病医院的号衣,浑身沾满雨水,湿嗒嗒地倚在卧室的门框上,一只手伸向自己的私处。穆巽大喊道:“不许在我家里捋炮!”穆天顺满不在乎地说:“我只是痒,想挠挠。”穆巽光着身子跳到他面前,继续大声喝问:“你是怎么出来的?”穆天顺说:“我逃出来的,过会儿还得回去,你们很久没有来看我了。”穆巽问:“那你又是怎么进来的?”穆天顺说:“我有钥匙啊。”穆巽照着疯爹的脖子上就是一巴掌,穆天顺踉跄着向后退去,尖叫起来。
赤裸的穆巽狂暴地扑向他的爸爸,这两个疯子像是要合体一样。后者在凳子上绊了一下,仰面摔倒在地,脸上挨了好几脚,幸好也是光脚,不至于把他踹伤了,但他的叫声实在是太惊人了,穆巽担心把邻居引来,想去关上大门,他一抬头看到老曹、曹小珍和王美珍带着四五个邻居站在门口。这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裸身——毫无疑问,他们是跟着穆天顺一起上来的,他们已经看了很久。
所有的目光都是冷冷的,曹小珍甚至是带着疑惑的表情看着他。穆巽心想,有什么可疑惑的。然后他看见曹小珍把右手的尾指伸进了自己的鼻孔,掏出鼻屎,弹在他家地板上。穆巽被这个动作搞疯了,他低头猛踹穆天顺。
老曹一个箭步蹿过来,稳准狠地捏住了穆巽的手腕,那地方也叫脉门。
“你怎么可以打自己的爸爸!”
穆巽继续踹向穆天顺。老曹不由得气愤,心想儿子打爸爸是要遭雷劈的,外面正在下暴雨,一个雷劈下来,不但穆巽会成为炸鸡,他曹刚也不免焦头烂额,这是电工的常识。为了制止这种危险行为,老曹用了吃奶的力气猛攥穆巽的手腕。身后还有人给他出主意:“大逆不道啊,淫棍,捏他的蛋!”老曹对着穆巽大吼:“你想让我捏碎你的蛋吗?”穆巽早已眼冒金星,心脏都快爆掉了,一股气上不来,忽然松了劲。老曹心想终于不用捏蛋了,这是女子防身术的招式,并不适合他这个电工。看到穆巽从一头发疯的小野兽软化为萎靡不振的剥皮香蕉,瘦骨嶙峋地在众人面前颤抖,他略有一点同情,又觉得这小子确实罪该万死,不值得同情。忽然脚踝一阵剧痛,被穆天顺牢牢地咬住了,精神病人的牙齿咬合力有多惊人,老曹算是领教了,不由得惨叫起来,手一松,穆巽由萎靡忽然又转为狂暴,原来这种萎靡是他惯常的招数,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都知道,这家伙要是发起脾气来,非得搞到他筋疲力尽了才能消停。穆巽的目标不再是他爸爸,他低头一口咬住了曹师傅的手腕,三个人一起滚倒在地上。
人们看到曹小珍和王美珍同时扑向赤裸的穆巽,如不劝开,老曹很可能被发疯的二穆咬成残废,手脚筋俱断,并染上可怕的精神病。王美珍试图拽开穆巽,而穆巽身上光不溜手,他趴下身子夹紧双腿也让她的偷桃之手无从施展。曹小珍则十分冷静地扑向卧室,从床脚边揪出了衣衫凌乱的女同学。
“让他松开嘴巴!”
女同学大喊救命。
穆巽抬头大吼:“不许碰她!”他跌跌撞撞地扑向曹小珍,可惜在松口的一瞬间就已经被三五个男人架到了楼道里。
剩下还有一个穆天顺,王美珍喊了半天也没反应,老曹都快疼死了,穆天顺脑袋上挨了好几脚可他仍不肯将老曹吐出来。王美珍长叹一声,走过去,伏下身体,既轻柔又残暴地捏住了疯子的私处,闭上眼睛,奋力一攥。
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老鼠,四面八方都是捕鼠器,你的一生甚至连猫都遇不上,已经自投罗网。穆巽说,他赤身裸体被人架出楼道的时候,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一次又一次地被无数个强有力的手钳住,抬起,扔进女厕所。
穆巽跑了。当天晚上,顾艾兰回到家里,人们以为她会再次炸掉,但她只是用手抚摸着自己手术的刀口位置,牙齿缝里发出噶达噶达的声音,在她空荡荡的盆腔里,曾经孕育过穆巽的**,或者说包裹着胎儿穆巽那层皮,已经被切除掉了。伤痛之余,顾艾兰问:“穆天顺呢?”
穆天顺是被绑在一辆三轮车上,送回了精神病医院。为了抄近路,骑车人经过了蔷薇街,雨停了,围了很多人看热闹,后来发现是穆天顺,就跑到我家来招呼我爸爸,但那天黄昏我爸爸跳舞去了,我一个人得以目睹这个场面:他们用电线缚住了疯子的四肢,嘴里塞了块抹布,呈大字型绑在三轮车上,疯子已经不挣扎了,他平静地躺着,脑门上的枪眼里积着一朵亮晶晶的雨水。
我的表哥穆巽后来就离开了戴城,没有人再见过他。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都成为一个谜。大约两年之后,我和我姐姐去看电影,在一部很著名的古装剧中看到穆巽,他饰演一个小厮,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在你的世界中业已消失的人,他出现在电影里,仿佛他从未存在而又总是存在。我渐渐明白了他对演员这个职业的热爱。那部古装剧电影很长,有好几集,根据原著,这个小厮可能会出现很多次,不过我们都没有兴趣等待着穆巽再次出现。我们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在电影里的穆巽依然英俊,一闪而过,我希望他不再被往事所困扰,当我看到银幕上的他时,有一种面对死人的悲伤,只希望他安息。
我的姑妈顾艾兰是个固执的女人,夏天结束时,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来到曹家门口,老曹手脚都裹着纱布,坐在厨房里喝酒。隔着纱门,顾艾兰说:“老曹,穆巽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走。”老曹说:“随便你,反正你们家那群疯子都疯了。”顾艾兰拿了一把凳子过来,坐在那儿,说:“你把我们家搞成这样,没那么便宜的。”曹师傅说:“随便你,你也是个疯子,你们家的疯子其实都是你传染出来的。你爱坐就坐吧,我每天喝喝酒,养养伤,看看疯子,很高兴的。”
顾艾兰就每天端着凳子坐在曹家门口,老曹毫不畏惧,隔着纱门喝酒,喝多了就骂骂顾艾兰。后来他觉得自己也疯了,但顾艾兰一天不走,他就一天不能停下他的疯。
那个秋天,戴城发生了一起重大的食品安全事故。花果酒厂的的工人一时疏忽,往果酒里面兑的不是食用酒精,而是工业酒精,这批酒出厂以后发往全城,后被迅速收回,唯一的伤亡发生在城西大桥附近,那个卖酒的烟杂店老板,他打开几瓶汽酒,找了两个朋友在店里喝了起来,导致二死一盲。派出所还没来得及赶过来的时候,顾艾兰恰好路过,她趁乱拿了一瓶酒,回到家里,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就提着酒瓶下楼去了。
她对老曹说:“我请你喝酒。”老曹说他不爱喝果汁汽酒。顾艾兰说:“我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酒,你喝了我的酒,以后我不来找你了。我要去找穆巽。”老曹想了想就答应了,把酒瓶搁在凳子上,拍掉了瓶盖。顾艾兰隔着纱门,看着他喝掉了半瓶。老曹忽然问:“停电了?天黑了?”
顾艾兰说:“没有,都好好的。”
老曹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顾艾兰说:“你疯了,什么事都没有,天还亮着。”
她听见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老曹想要站起来,动作很慢,很不情愿,就像当年在厂车上给她让座一样,不过这次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