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惊姑姥夜,焊绚鼓旗天。记否船台处,翩翩九少年?
——《忆船厂》
一、年轻的厂
巢湖嘴南,望城以西,蛤蟆石村边的湖畔,座落着巢湖船厂。这里,留下了几代人的青春岁月。他们见证、参与、承担、奉献了一切。
这个国营大厂,42年前由老船厂和交通动力厂合并而成,隶属省交通厅(后归省航运局),为正县级单位。 职工来源,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两个厂70年成立时从合肥、芜湖等地调来的领导和老职工,一批上海知青,当年招工的第一批工人(占大多数,主要来源于巢县、无为、含山、肥东),后期顶职进来的一批职工;二是80年代起陆续分来的几十位高校、中专、技校生;三是86年起先后招来的合同制工人,以及后续零星招工、调进的人。以上是全民所有制职工。还有厂劳服公司几百名家属工,以及后办2个附属厂(巢湖汽车大修厂、电焊条厂)招进的2百多人,他们属大集体员工。
笔者刚进厂时,不说厂长是老八路,车间主任是老解放,就是看首批进厂的人,都觉得他们很年长,因为他们多已成家,多数都有一个2、3岁的孩子。而结婚成家,对我们来说,还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回头来看,其实这些人,大多30岁不到。总体来说,船厂的职工连同家属,两千口人,除了前述的几位老杆子,大多数是年轻人。一些老大学生,包括厂领导,也就三、四十岁。人气旺,人才底子较厚。
企业年轻,人纯、技术新、设备好,干劲足,造就了船厂的繁华。80年代,厂曾是交通系统的龙头企业,省文明单位、TQC管理先进企业,全省企业管理首批达标领跑者,国家科技二等奖得主。省市领导经常来厂,德国下萨克森州、波兰拉维莫船厂、香港海深湖公司等国(境)外客商也频频来访洽谈。还被军工科研单位中船701所相中,进行了长达10年的民品合作,开发了游艇、复合肥造粒机,差一点干成了尖端的高压氧舱。能拿的荣誉都拿了。当时属于业界翘楚。
也吸引了一些颇有来头的离休干部居住于此,如巢湖黄埔军校同学会姚会长住东厂,冯玉祥的警卫官住西厂,几位曾被打成“右派”后落实政策的人选择住东西两厂。
对城里人来说,能招工进船厂,是值得炫耀的。虽然船厂工种苦得出名,但厂有食堂、医务室、商店、托儿所、中小学,各方面有保障,是个可独立运转的小社会。上班时厂区锤声阵阵,下班后家家炊烟袅袅。休息时间的球场一贯很热闹,图书室、棋牌室里人也多。礼拜天,大家塘边垂钓、骑车远足、上城里看电影、逛书店、买东西……也算惬意。
——(昔日我的三楼同层宿舍单身职工休息日在办公楼前假山上留影。左起:花建俊、奚立勇、牛家虎、汪树彬、袁世文、罗发银、王仕应、王仕林)
东西厂之间单身宿舍的东墙上刷了白,有时在它的北面篮球场上挂块布,便成了两处露天电影场,哪天放哪部片子,是全厂职工、家属及厂外百姓的一大新闻。一场电影,吸引千把人站2个小时全神贯注,是当年的常景。厂门外的公路,是邻近几个村子和砖瓦厂(后来的棉纺厂)、920农药厂等小厂的必经路,人来人往的是各种所有制、怀有各自梦想的男女老少。伴随着船厂上下班大喇叭经常播放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叶塞尼娅》主题曲,岁月静静流淌了二十年。
组织大家外出游览,每年元旦与油泵油嘴厂青年联欢、猜灯谜,是厂里经常组织的活动。到80年代底,我主持团委时,每月编一期《巢船团讯》,青工投稿可谓踊跃;还带大家游览过采石矶、紫薇洞等景区;经常与旁边的棉纺厂互动,举办过团员培训、文艺晚会、“亚运与国运”等专题研讨;参加厂内外的植树、清洁等义务劳动。每年三月初,船厂都能拉上近百位青工,在街上举行学雷锋志愿服务活动,各个团支部推出一个项目,义务修自行车、修电器、咨询解答……还派后来调电视台当主持人的帅小伙杨忠,现场用喇叭宣传鼓劲。团干青工王仕勇、张小牛、谭凤、汪国强、汪超、杨波……,新分来的大学生黄启耀、肖宏铸、赵为人、王昌柱、杨兆杰、李福忠、侯建政、吴永福等,都是活动的骨干。还成立了11支篮球队、3个羽毛球队、1个围棋队、1个桥牌队,常与厂内外的队搞比赛。其中桥牌队在巢湖还有点名气,竞赛中不落下风。航校分来的学生张建华还成立了诗社,油印的《爱之路》吸引了不少城里的文艺青年与之交游。
(1990年巢湖船厂第五届团代会合影)
还承担了不少社会责任。巢城历次发大水,船厂的抢险突击队都是城区的铁军。记得91年夏的一个夜晚,西坝口与今城南菜场以南的的一处重要泵闸堤坝出现险情,汤专员一声令下,船厂晚上派出突击队急赴管涌处堵漏,一、二百人通宵挖土、传输,加固堤脚。王仕兵、薛来荣等几位水性好的小伙子接力拼命堵漏,在水里先接住上百斤的泥包草袋,潜入浑水至几丈深的漏点堵塞,再先浮上来透气,一刻不停。无数袋泥土,上百次的下潜堵漏,终于保住了巢城。次日晨,我们脸无血色、面无表情,心里却很充实、自豪。半个月后的下午,我又组织青年突击队,顶着烈日高温,在巢湖闸至坝口的堤段抛石护坡。几十、上百斤的石块,3个小时内在手里不知搬了多少块。当晚浑身发燥、头痛,几天无胃口,现在看来显然是中了暑。
(1992年组织团员青年到海军圩植树)
二、航校生
80年代,船厂先后分来十几位省航运技工学校毕业生。其中9位首届航校生很特别,给人的初始感觉是有点怪。“净看些没有用的书”,既“穷”“土”、又“酸”“傲”,让他们很“另类”。
殊不知,他们曾是78年首批应届中考生的优胜者,其考分远超中专和重点高中分数线,很多是学校的第一名,令人羡慕,原本有大好前途,却因当年政策粗率,中专、技校、高中一条龙招考,学校老师统一帮填志愿,技校“夹热哄”高分抢招,使他们“误”上了技校。
至毕业分配,这9人,多数出自农家,还懵懵懂懂。一段时间后,才真正悟彻自己遭受了多么的不公平。最早“跳出农门”的人,却被分到车间,干着极为苦累的活。一群佼佼者,过早地被捺在社会的底层,仅凭劳力吃饭。
当年,一个学校往往只有一、两个最棒的学生,能考上“中技”,在今天不亚于考上“985”。因城乡落差巨大,这在每天工分值只有两毛钱的农村,足以引起全公社轰动,也麻痹了不知情的考生家长。但却因此在全省罔误了上千人。这也是技校针对农村户口考生“忽悠”的唯一一年。150名来自全省各地的“尖子”生,就是这样稀里糊涂被交通厅新开航运技校抢先,仅作为航运系统的一线劳力招录。这里面有全六安地区中考第二名的管士平,与袁隆平、屠呦呦在电视公益广告里齐名的朱枞鹏,后者是枞阳县的中考状元。若非他分到安庆船厂后艰苦自学,考入哈工大,“天宫二号”的总设计师便另有其人。少为人知的是,朱枞鹏79年春也在巢湖船厂实习过3个月。
当同龄人还在父母的卵翼下撒娇时,这群举目无亲、极其纯朴的十五、六岁孩子,有的还在长个子,已开始独立生存,用稚嫩的肩膀扛起繁重工作,干起了既需蛮力又需技术的活。寒来暑往,搏命一线,船上船下,付出甚多。整日伴随锤声、焊花、漆味,茕行车间、宿舍、食堂,不知尽头,将最黄金的年华奉献给了船厂。一二十岁流下的汗水,能以吨计。
此种际遇,又何尝不是社会转型初期的代价?
(航校生张建华80年代初创办的诗刊《爱之路》)
活虽苦,并没有让大家沉沦、迷茫。几个航校生,没有被压垮,反而以极强的生命力,渐渐适应了。此后,酸甜苦辣,皆成生活。业余时间,孙家政吹笛子、秦晓华谈数学;张建华早熟,喜欢吹诗歌与足球,给工人起外号,不乏趣闻和轶事。由此逐步融入船厂环境,并有幸得到了众多师傅、同事和领导的关爱。记得当年的康樾林厂长称大家为航运界的“黄埔一期”。80年冬,慈祥仁厚的轮机车间主任李广义听说9人在大教室里睡觉冷,没两天,老主任即安排人将新焊的煤炉,连同烟囱装好。厂政治处的陈锦华主任闻知几人想要篮球玩,第三天她就将球送来。后任的韩荣琪、秦爱莲等对航校生也很关心,嘘寒问暖。韩主任还推荐我为宣传栏作刊头画,为厂里设计“金塔”牌商标,此标识成为商标法颁布后全国第一批注册商标。
船厂大家庭里,关爱这批学生的,还有许多人。车间的工友、办公室的同事、食堂的师傅、司务长、厂医、工会,还有理发、烧水的胖阿姨……,一点一滴的善意,都化作了温暖记忆。
在工厂大熔炉里,几人体魄渐渐强健,工作上都慢慢成为一把好手。无论在一线干工人,还是后来到了机关,干得不比人差。因为同时受到了极贫乡村生活和极苦船厂工作的双重洗礼,年少的天资与粗粝的现实的罕见结合,淬炼了他们的刚性与韧性。几人虽在人生的初始道口被“拐”,吃到了人间的苦,最初受到不少人的误解和“身份”的压制,但有幸经历的底层生活、所触及的草野脉搏、所修炼的忍耐与淡然,所感受的人间温情,最终变成了财富。
蓦然回首,时光已过去40年。
九人中,王善喜年龄最小,人称神童,19岁被选为巢湖市首届人大代表,84年选邹广睦当市长有他一票,20几岁当团委书记、生产科长,现居巢湖。张建华具有极高才情,曾在海南建省之初带市区几位文友闯琼崖,现居上海从事文创。吴家信是大将之才,当过多年车间主任,带领过船厂几十人东征西闯干铁塔,居住巢湖。孙家政是个才子,工作之余自学,考上研究生,获唐诗研究领域的博士学位,现在省厅当处长,居合肥。葛德品考入省远洋公司,行迹遍天下。佘开林在上海一企业任高管。秦晓华在7410厂……。
(9位首届航校生1982年某周日上街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