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贵,是我们村儿的。
1961年,德贵出生在陕北一个叫张家塔的村庄里。他爹是农民,他爹的爹也是农民,再往上数一代,还是农民。德贵高中毕业后,也成了农民。
从书生到农民
“22岁,我高中毕业那天我爹拉着毛驴来接我回家。‘吁’一声,驴车停下了,我爹把我用了三年的铺盖卷往驴车上一扔。然后驴鞭一扬,‘驾’一声,就往家的方向赶。”德贵说,那天他跟在驴车后面小跑着,驴粪蛋子一个一个的掉,他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流。他晓得,他这一回,就要扛着头当农民了!
回家第二天,天还麻麻儿亮,德贵就被他爹从炕上拉起来了。德贵他爹将一把锃亮的头递给他,这沉重的农具也便成了他此后赖以生存的“饭碗”。德贵跟着他爹上了山。起初,德贵做的农活儿还入不了他爹的眼,经常挨打。
“你小子眼睛是喘气的?这玉米种子都撒到壕里了。”“野草不锄,你锄庄稼,给老子少做些蠢事。”“没给你吃饭?把木锨子给我往起扬!”德贵爹对德贵的辱骂从来都是不重样儿的。德贵也不敢顶嘴,只顾着一点点的跟着老爹学。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
这是1983年的秋天,德贵从教室里的学生变为山峁上的农民只用了一天的光景。庄稼人的活儿跟村子里那连绵的山头一般,365天里看不到头儿。德贵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
从丈夫到父亲
1984年,23岁的德贵成家了。媳妇儿叫王彩琴,也是农民。德贵家穷,结婚时,是德贵的那帮高中同学这个出两块钱,那个送几匹布,帮衬着德贵娶了媳妇儿。
婚后,德贵他爹把儿子和儿媳叫到跟前。“你们也瞧见了,家里地薄,日子恓惶,没啥可分的。”老头儿一边说一边从农具堆里抽出头和锄头,再哼哧哼哧地爬上炕从铺盖林里拉出两床铺盖。德贵拿着两亩地,一把头,一把锄头,两床铺盖,和彩琴搬到了一孔借来的破窑洞里,开始了夫妻生活。
1985年,彩琴生下个儿子,取名军军,这可把德贵给喜坏了。起早贪黑地在地头忙,让婆姨娃娃吃上口饱饭就是他种庄稼的动力。庄稼种子种进去了,德贵也闲不下,背着筐子,拿着铁铲,上山下洼地拾粪便。那时候,庄稼的肥料主要是羊粪、牛粪、驴粪等牲畜的粪便。地里的粪上的足,庄稼也就长势好。德贵那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瞧见粪便就跟见到元宝似的往跟前冲。
除了拾粪,德贵还抢时间在自家脑畔上开垦出一块儿荒地。德贵对这块新开垦出的庄稼地格外珍惜,翻了好几遍,羊粪撒了好几层。然后将切好的土豆种子下了地,那年秋天,德贵的那块儿地里刨出十几麻包的土豆。等秋收完,庄稼人都该歇一歇的时候,德贵还不闲着。他开始准备做土豆粉条了,他将十几袋土豆加工成白花花的粉条子。一部分留下自家吃,一部分拿去集市换钱。
1990年,德贵的儿子军军到了上学的年纪。双胞胎女儿大花和小花也出生了。村里没小学,德贵他爹说了,上什么学,早点儿给娃教会咋种地才是正经事。德贵不听他爹的话,把儿子送进了学校。德贵心想,虽说是这两年日子好过一点了,但是种地受的苦是要苦一辈子,他绝对不会让儿子和他一样当个农民扛个撅头满山跑。
为了供军军读书,为了养活一家五口,德贵经常不分昼夜地在地里头忙。为了多挣些钱,1991年,德贵和村里两个年轻人到离家三百里的外地承包了百亩果园。第一年,那片果园让德贵多了两千元的收入。
第二年开春,德贵坐上了绿皮火车打算再次在果园里赚一笔大钱。他将一千元现金缝进裤衩,第一次坐火车去了包头。绿皮火车缓缓地走着,快到站时,两个壮汉走近了德贵的座位。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德贵围得死死的。德贵至今还记得两个壮汉使出的恶。“我要是被这两人弄死了,谁来照顾老婆孩子?”德贵说,想到这些,他抖着身子将一千元钱从裤衩里拿了出来。下了车,身无分文的德贵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用了整整十五天,德贵才灰头土脸地回到家。进了窑门,德贵抱着妻儿放声大哭一场后,就扛着头去了自家地里头。
次年,德贵买了一头牛,彩琴买了两个猪仔,他们还栽下几十棵枣树。一家五口的口粮和军军的学费,让德贵的光景越过越艰难。家里再怎么穷,孩子的学费也不能落下。
让读书改变儿女的命运
儿子军军马上上初中,女儿大花和小花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彩琴劝过德贵:“大花和小花的学就不上了吧,女子娃娃将来总是要嫁人的,上学不上学不打紧。”德贵不这么想,军军要上学,要走出农村。他也不希望打猪草喂牛羊就是大花和小花未来的生活,孩子们的学是上定了,砸锅卖铁也要上。
以前,张家塔村本来是有小学的,因为支持孩子念书的家长越来越少,村小学也就倒闭了。眼看着德贵家的两个女子都到了上学的年纪,要让娃念书那学校必须得再办起来。德贵请来了邻村的退休老师作为学校唯一的教师,劈了自家几棵树锯下木头做了几张桌椅。村里的学校就这么办起来了,名字就叫“花儿学校”。
1997年,德贵的儿子军军到城里读初中,大花和小花在村里上了一年级。一亩三分地里的收成,远远不够三个孩子日渐增长的饭量和学费。夏天,正是瓜果蔬菜上季的时节,德贵在自家菜园子里摘了两筐西红柿、辣椒、黄瓜到城里去卖。第一次进城卖菜,德贵实在是羞于开口叫出“卖菜咯”这第一嗓子。还没等德贵出声儿呢,那不争气的老黄牛就“扑踏扑踏”地拉出一大堆大粪来。被环卫工一顿臭骂后,德贵欠着身子赤手将牛粪揽起。
再过段时间,家里种的西瓜也熟了。德贵没舍得让孩子们多吃两个,将成熟的瓜都拿到集市上去卖了。那一年,城里的大葱价钱疯长,德贵回家就开始鼓捣栽葱。秋天一过,德贵的那几垄葱长得肥绿肥绿的。德贵一根不剩的全部挖出来,进了城。德贵装着这卖来的分分角角的钱进了书店,给孩子们买了厚厚的一摞书。
转眼,德贵的儿子上了高中,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间,饭量大,经常饿肚子。每周50元的伙食费根本填不饱肚子,儿子曾对德贵说,“怪我胃口太大,费饭费钱”。听到儿子这么说,德贵又是自责不已。他将儿子每月50元的伙食费涨到了每月80元,多出来的这30元要靠德贵夫妻两人牙缝里往出一挤再挤。
家里的花销,三个孩子的学费压得德贵喘不过气来,实在没办法时,他只能向亲戚朋友开口借钱,亲戚朋友借不到时他就到银行贷款。要让孩子读完大学,是德贵铁了心要坚持的大事。
2004年,军军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这是德贵这些年在地里头累死累活浇灌出的最傲人的果实。
九月开学时,德贵背着一包行李送儿子上大学。坐牛车从村子到县城,再乘汽车转火车到达学校,这是德贵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到了学校,德贵给儿子安顿好就要返回村子,军军不让。德贵心里想,“住一晚得花几十块住宿费呢”。走时,德贵又转过身望一望这充满朝气的大学。这辈子啊,能在大学校园里走一走,他挺知足。
大花和小花进城上了初中。那两年,农村户口的孩子在城里读书是要出不少借读费的。两个女儿每年要多掏两千元的费用,当学校得知这姊妹俩家庭困难后免去了一半的借读费。为此,德贵曾背着一捆粉条去给老师道谢。
儿女从牙牙学语到在外求学,十多年光阴,德贵也从小伙子变成了苍老的中年男人。地里头干不完的活儿,以及孩子们每学期的学费成了德贵生活中的全部。一到开学季,德贵就得把粮囤打扫个精光,用余粮换孩子们一部分的学费。
那是2006年的夏天,眼看着暑假结束到了上学的时间了,大花和小花的学费还没有凑齐,德贵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就是两娃报到的最后一天了,德贵半夜起来“吧嗒吧嗒”抽完一支烟,然后拉着牛车进城了。中午的时候,德贵家的老黄牛才悠悠地从村口回来了,德贵焉焉地进了家门,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
大花和小花的学费终于有了。后来大家才知道,德贵那天去了县医院,那一沓钱不知道用了德贵多少血!
让儿女体面离开农村
2008年,德贵的儿子毕业后考入了县人事局,成了正儿八经有铁饭碗儿的人。德贵喜是喜,可也有其他人不知的万千愁。这一年,德贵家收到了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一个是大花的,一个是小花的。此时,已经是债台高筑的德贵长久地盯着录取通知书,说不出一句高兴或者是难过的话来。
“抓阄吧,谁上大学谁去打工都看命。”眼看着就要到开学报到的时间了,学费还是没有着落。大花和小花两人暗里给自己定了命运,两人抓阄,大学的校门只能一个人进。小花抓的是学校,大花抓的是打工。抓完阄后,姊妹两人抱头痛哭。这一哭,被德贵知道了。女子哭,当爹的也跟着哭。
开学时间到了,德贵借了**,两个女儿一起走进了大学。德贵说,为了儿女能过上好日子我会熬出头儿来的。欠下的债可以慢慢还,子女的学欠下了就是一辈子还不清的死账了。
这一年,德贵已经48岁了!几年后,大花和小花大学毕业后相继考进了体制单位工作。军军已经工作几年,事业小有成绩。
去年,德贵还完了最后一笔欠债。德贵老了,皱纹如同沟壑般爬上了他的脸。提起过去,德贵的那张脸都是苦涩的。当了一辈子农民,扛了一辈子头,受了一辈子苦,他太知道“穷”和“苦”两个字的沉重了。不会让下一代重走这条路。”
如今,57岁的张德贵扔下头,跟着儿女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