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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夜吞噬了一切。
村庄里游丝闪忽的灯火被寒气惊掠,睡梦中的人被刺骨的冷寒袭透,身体从最初的瑟瑟发抖到汗毛生雪不过半个时辰。
芷和站在远处,透过黑色的夜幕俯视。
很快,她就开始疯狂的朝着更远处的山中奔去,身后,一缕缕寒白的光紧跟着她,湮没在黑暗里。
寒白的光叫魂饲,用来养食魂金。
魂金附在绿松石上,像蚕一样吐出金丝弦,金丝弦装在桐木上,便是世上绝好的琴。
芷和是我的母亲,为了给已故的父亲崔看修复破损的桐木琴,母亲已经杀人无数。
天亮的时候,母亲满足一笑。
她说:“荡儿,我们去看你的父亲。”
我点了点头,听见她开始哼唱,依旧是那半阙老曲: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
“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2
崔看第一次见到芷和,是在太后的寿诞宴上。
芷和是内阁大人府上养的舞姬,相貌出众,舞跳得极好,但这都不算芷和能被选进宫中为太后的寿诞宴伴舞的资格。
论相貌,后宫佳丽三千,论舞技,后宫人才辈出。
但芷和有一项绝活,口技。
芷和幼年跟着师父在京城的茶馆转场表演口技,被街头一个帮闲盯上,原来这个帮闲是专门为当朝的首辅大人收罗奇人异士的。
芷和的奇才当即被首辅大人赏识,便收在了府中教习舞技与宫廷礼仪。
芷和聪慧,凡事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几年的光阴,芷和便撑开了身条,从一个瘦弱的丫头长成了娉婷少女。
首辅大人瞅准了太后寿诞这一天,把芷和带进宫来,让她在众人面前展示才华,以博得太后和皇上的欢心。
芷和的一支舞跳毕,便开始表演口技。
口技一般不需琴声伴奏,但芷和却特例请求皇上,要琴师伴奏。
崔看凝神抚琴,他入宫六年,看惯了妖娆婀娜六宫粉黛,再有,为君王抚琴,不得抬眼细瞧宫中各色女子。
这是皇家威严。
所以,崔看是在芷和口技演到高潮处忍不住转头抬眼,只那一眼,崔看便再也拔不出目光。
他的琴声戛然而止。
他分明听见芷和口技里那阙曲:“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耳边隐隐传来厮杀和哭喊,伴着悠悠然的琴声,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一切,就连皇上也听得痴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崔看拨弦的手早已颤抖不已,琴声也已断离。
口技里是熊熊战火兵戈剑戟,眼前仿佛狼烟四起铁骑嘶鸣,崔看忍不住泪满襟衣,十几年异乡光阴磨旧了热血,想不到,却在这陌生的高墙宫闱里蓦然听到了乡音。
在坐的所有人都双目痴痴,口技在荒凉的笛音中幽幽退场,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只有崔看,心中有万千激浪,他听出那是他崔家的阙曲《念故里》。
那日寿诞后,如首辅大人所愿,芷和深得太后欢心,留在宫中,做了太后的贴身侍女,就连皇上,目光也似乎一刻不曾离开过芷和。
而芷和,在宴席结束的时候,趁乱,递了一个眼神给崔看。
那一眼,崔看明白,她救了他。
3
中途断琴是大罪,若不是芷和的口技演得令人痴迷,又用口技接了他的琴音,也许崔看那日就要被问罪,更何况他看向她时,眼中尽是山河日月。
他想当面谢她,可他还没逮着机会,她便成了皇上的女人。
芷和从舞姬册封和嫔再到和妃,可谓一步登天步步登天。
她即成了和妃,他与她更是隔了万重山水,但崔看隐隐有种感觉,他会见到她的,但不知道是何时?
日光在高墙宫闱里显得华美而短暂,但对于崔看来讲,却是长长长长至故里的遥远。
崔看照例为君王抚琴,年月在光影里悄悄过去,宫中夜夜笙歌,作为和妃的芷和,依然要为君王起舞,也常常去太后宫中表演口技。
太后和皇上喜欢芷和几近成为了宫中的热议,宫人们少不得巴结芷和,但芷和从来没有表现出恃宠而骄的傲慢与飞扬,反而更加低调内敛。
尽管如此,她依旧成了后宫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
尤其曾经冠宠六宫的玉贵妃,恨不得手撕了芷和。
临着皇后生辰,崔看终于等来了机会,他不知道,那也是玉贵妃的机会。
他谱了新曲,说是专门给皇后生辰的献礼,奏本递上去,皇上准许他去见芷和。
他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倒是她,显得雍容大气,颇有贵妃的气度。
他们切磋了舞技与阙曲的种种融合节点,她的舞姿空灵飘逸,合着他新谱的乐曲,可谓天上人间,若不是皇上在眼前,他恨不得与她四目相对,把这舞曲演绎成千古佳话。
但舞曲终结,她被皇上拥在怀中,君王的柔情万种他用眼梢瞧进心里,缓步退出,心却像针扎一样疼痛。
他爱上的和妃,是皇上的女人,这怎么了得?她不过是顺便帮她救了一下场而已,他怎么能想入非非呢?
她于他,不过是一个低贱的琴师,怎么能和九五之尊的皇上比。
再说,爱上君王的女人,无异于自寻死路。
至于那曲乡音,父亲在晚年,终日在乡间抚琴,琴声传到寻常百姓的家里,被传唱也是再正常不过。
可绝地千里,他还是不由的想起她那日口技里的《念故里》,玉门关外无一缕春风,但那确实是自己的故乡,想到故乡,他不由的想起了一个人,阿托和,她应该不活着了吧。
她若活着,也有这么大了。
4
泼天的大雨里有人沿着宫墙疾走。
崔看的琴声透过雨帘悠悠洒洒,搅在雨声里全都是哀婉凄怨。
芷和站在门外,她的身体已经被大雨浇透,但她不愿意打断他,那是她记忆中的琴声,故乡就在身边。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雨停了,琴声也停了。
有人在门外低声抽泣,崔看推开门,看见落汤鸡一样的芷和,一惊非小。
那一刻,他想抱紧她,但他伸出的手落在半空,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娘娘,下这么大雨,您站在外头,小心伤了身子?”
“我?”芷和垂下头,尽管她有十足的把握,但她还是不敢轻易说出口,她的身子有些发抖,是被大雨淋的,她低声哼唱:“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崔看一把把芷和拽进屋里,看她被大雨淋坏,抖得牙齿打颤,他急得团团乱转,初秋的屋子里,既没有火盆也没有手炉,他把棉被抖起来裹住芷和。
芷和被棉被裹成一个长圆的桶,像极了蚕蛹。
看崔看忙乱的样子,完全没有了抚琴时的幽雅与飘逸,倒像个寻常人家没落的官人,芷和的心中暖的化了蜜,身子竟不像先前那样冷了。
崔看烧了热水,他顾不得许多礼仪,他心下知晓,他赌对了,她活着,他怎么能看她受苦,他把热水端到芷和的面前,就要褪去她的足衣给她洗脚,芷和赶紧缩了回去。
他竟还记得,她着凉非得是热水洗脚才能驱寒,这是关外的惯例,也是异乡游子的心头热。
儿时的光阴在眼中轻晃,她是他的跟屁虫,他常常吹笛抚琴,她坐在他身边咯咯地笑,笑够了,她喊:“看哥哥,去挖香椿吃。”
“小吃货。”他嗔怪间拉着她的手跑远,漫漫关外,夏初的香椿最甜。
战火狼烟风起的那一年,他和她走在逃难的路上,黄沙遮了眼,多少人死在马蹄下,多少人裹入战火中,他一路背着她,也背着家传的桐木琴。
玉门关挡住了春风,也吹散了相依为命的最后依靠,她与他终究走散。
这么些年,她一直在寻,寻他,寻那把桐木琴,到底是寻着了。
“看哥哥。”她的声音极细极低,再不是儿时那样脆甜萌软,崔看听得浑身一紧,这是试探,也是肯定,但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就是阿托和,那个在战火中走散的阿托和,他坚信。
“阿托和,那日太后的寿诞我就认出了你,可我不敢上前,你不会怪我懦弱吧?”
“看哥哥,深宫之内,你我早已身不由己,我怎么会怪你呢?”芷和说着看向崔看。
崔看陡的一惊,芷和的“深宫”两个字像惊雷般激醒了沉浸在相逢喜悦中的他们。
他快速地收拾好一切,从柜中取出蓑衣,急切地说:“阿托和,你不能留在这里,万一被人发现,你我都得死。”
“看哥哥,我今夜冒死出来,就没打算回去,我们走吧,离开这似海深宫,我不想做什么贵妃,我只想和你相依为命,我们回关外吧,那里才是我们的归宿。”
“我们走不了,莫说京城,怕是连这宫墙都还没迈出,你我便身首异处,阿托和,我不想你死,你活着,就这样,享受荣华富贵,我看着你,守着你,为你抚琴,为你伴舞,此生足矣。”崔看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拥紧了芷和,他的泪从嗓子眼里涌上来,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不回去,我不怕死,我们的亲人都死在了战火中,就算我们死了,也好过分离,我就是要这样,和你紧紧相拥,哪怕做鬼。”
“我们不能死。”崔看一把推开芷和,他抖开蓑衣,尽管他想留下她,但他非得送她离开,大雨已停,他还是为她披上了蓑衣。
芷和死死攥着崔看的手,像要攥出血一样,她用尽气力,扯着那件蓑衣乞求道:“看哥哥,我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芷和话音未落,崔看便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
一切都来不及了,门被撞开,有人闯了进来。
她一舞倾城,从低微奴婢晋升贵妃,圣眷正浓时却和琴师私奔
是内务府的常公公,他眉眼松弛,连抬都懒得抬,便命人将崔看和芷和一并带走。
下了大牢的芷和心里再明白不过,这一切肯定是玉贵妃安排的,她早就看自己不顺眼了,上一次她在芷萝宫使坏被芷和识破,皇上险些把她送进冷宫,是芷和替她求情,她才免去责罚,哪料这毒妇居然还不死心,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死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连带捎上她的看哥哥,那可是她千里跋涉穿越漫漫黄沙走出玉门关寻了十几年的人。
若不是听说崔看成了当今圣上最得意的琴师,她怎么可能踏进京城,费尽心思走近这似海宫门。
帝王无情,芷和连皇上的面也不曾见,赐死的口谕便传了进来,芷和望着眼前的毒酒,她不甘心,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她说:“我要去见皇上。”
常公公一抹冷笑道:“小主,您犯了这样大的事,皇上赏您一杯毒酒已是开恩,您不知感念皇恩,怎么还想着翻身呢?”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芷和展开手心,是一枚鎏金步摇。
“这?这不是那日太后寿诞皇上赏给玉贵妃的鎏金步摇吗?怎么在你这里?”常公公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这是你一个奴才该问的吗?还不快些禀报皇上。”
皇上终是答应见芷和了,芷和用一支步摇扳倒了宠冠六宫的玉贵妃,但她也把琴师崔看送上了断头台。
玉贵妃被赐一丈白绫死的那日,芷和特意去看了玉贵妃。
“贱人,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玉贵妃披散着头发咬牙切齿地骂道。
“都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当真以为我天真无邪吗?别说在首辅大人府中多年,心机谋算的招式不学也看会了三分,那些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能活成这样光华满面信步宫中,岂是只凭口技!?”
听着芷和字字珠玑的谋算,玉贵妃跌坐成一滩烂泥,听说她死的时候容颜大变,好几个宫女都被吓得失了心智。
但芷和只是粲然一笑,再无它言。
5
崔看于芷和,是命里的劫数。
自失散那年,芷和便闷头寻找崔看,十三岁那年,她听说京城的乐教坊有一名少年琴师,抚的一手好琴。
她不惜拔足千里赴京,路途中,她险些被卖进青楼,好在她运气不坏,遇见一个独善口技的老妪,她跟着她学口技,伺候她,在乱世里相依为命。
她带着她进京,为了帮她寻人,师父费尽心思,最后,她总算打听到了,她要寻得人已经从乐教坊进宫,做了君王的御用琴师。
她买通了帮闲,进了首辅大人的府邸,那是离宫门最靠近的拾级,她吃尽苦头,几乎是一步一叩首,总算站在了太后的寿诞宴上。
口技不需琴师。
但她还是耍了心计,为的就是让他看见自己,认出自己。
那日太后的寿诞,芷和知晓崔看认出了她,她心中有滚滚情思,是诉不尽的黄沙万里,故土乡音。
她特意趁乱给他递了眼神,她以为他会想办法来见她,
那时,她还是个无名无分的小**,可芷和等了许久,等的心都要化干了,还是没有等来崔看,却等来了皇上的圣旨。
侍寝的那一晚,她被光着身子送上龙床,她死的心都有了,可她忍了下来。
年月伴着光影悄悄过去,她寻找过一切机会,在他新谱的阙曲里起舞,但碍着皇上,她终究错过了。
就在芷和苦于找不到机会的时候,玉贵妃因妒生恨的使坏给了芷和大好的机会,她趁着被玉贵妃陷害的时候,买通了她身边的侍女,偷走了皇上赏给她的步摇,做为翻盘的筹码。
那天的大雨,芷和做了两步打算。
若是她与崔看私奔成功,便是大幸。
若是失败,她只能用那只步摇把玉贵妃勾引琴师崔看的事实坐实。
崔看的结局自是惨烈,但皇上念及他多年为君王抚琴,赐了毒酒,算是死后留个全尸。
芷和为表忠心,与皇上请求,愿亲送毒酒过去。
大牢里,芷和再一次见到了崔看。
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往日俊逸的神采被长鞭抽出血痕,结痂后又被新鞭抽打,自是伤疤累累。
望着双目垂落,满目死灰的崔看,芷和低眉浅笑,尽显贵妃绝色。
崔看抬眼瞧了瞧眼前的人,他在梦里思念了十几年的人,那个软糯萌软的阿托和大概早已死了,眼前站着的,和后宫那些为了上位明争暗斗不折手段的妃嫔已无二样,华贵的面皮下藏着蛇蝎心肠。
崔看不言语,他端起毒酒就要一饮而尽,既然活着这样腌臜,何不死的痛快些。
芷和看了看身后的小黄门,吩咐道:“把饭食端上来吧。”
接着她说:“崔琴师,即已难逃一死,何必急这一会,断头饭总是要吃一点。”
托盘放在地上,一只烧鸡,一碟青菜还有一壶酒,托盘的中央是一碗粥,当崔看看见那碗粥时,眼中竟涌出了滚滚热泪。
那是一碗热粥,藜麦热粥,关外的黄沙里,春寒依旧刺烈,藜麦热粥是每户人家的早食,一碗下肚,人便热气蒸腾。
暮春时,跟屁虫阿托和会缠着他拔香椿,香椿洗干净,切碎,撒在藜麦粥上,关外便有了一整个春夏。
那时光,他抚琴,她咯咯笑。
眼前却是,他将赴死,她高高在上。
“你们都下去吧。”芷和吩咐道。
“娘娘,这?”小黄门欲言又止。
“混账东西,他脚镣手镣都在,还怕他伤及本宫还是自行逃脱?”芷和的声腔里压着激怒,小黄门不敢惹她,低头垂手缓缓退下。
芷和警惕的朝着身后等待了很久,忽地俯下身,她的眼里转着泪花,手轻轻拂上崔看的伤,崔看厌恶的躲开,他依然不言语。
芷和的眼圈被泪水蒙化,她心里万般焦灼,他不懂她的苦心,她端起热粥低声讲:“看哥哥,这粥你还认得?”
“拿走。”崔看啐了一口,尽管他心里认可,可还是拒绝了。
“看哥哥,酒里的毒药我已换过,这粥里是解药,你喝下去,等你假死之后十二个时辰后,人便会醒来,到时候我会在你给我的蓑衣里夹上竹垫,你刮开就可知晓,你一定要等我,我会想办法出去的。”说完,芷和便舀了一勺热粥,崔看似乎被感动了。
他张开嘴,咽下了热粥,芷和的手颤抖不停,崔看猛地推开芷和,他咆哮道:“出去,贱人,出去。”即刻饮下毒酒,小黄门踱着碎步闯进来,崔看已经死去,芷和匍匐在地上,她哽咽着念叨:“临死还想袭击本宫,把那件浸过毒水的蓑衣裹在这狂妄的贼子身上,叫他死后溃烂无尸。”
芷和说完便晕死了过去。
6
崔看醒来的时候,夜色正浓。
蓑衣裹在身上,他四处一瞧,微凉的月色下白骨森然,是京城郊外的乱葬岗。
他把蓑衣抖开,在腰间摸到一处硬块,抽出来,是根竹签,他找了一段死人骨头,开始使劲刮,上面是模糊不清的小楷:“南王庄费婆婆。”
崔看闭上眼,他背起陪伴了他二十几年的桐木琴,踉踉跄跄而去。
芷萝宫,太医仍旧跪着,皇上龙颜大怒,芷和还在晕厥中,谁也不知道,那杯毒酒她也饮了一半,抢夺酒杯的时候,崔看故意骂她贱人,她的心却是暖义横生,他知道他那是为她铺前程,避嫌疑,宫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崔看这样一闹,皇上更是深信她是无辜的,可芷和那一刻,想的却是与崔看一起经历一次死别,如若他醒不来,她也一样,他们就可以在黄泉路上相遇。
再也不用像那些年的光景,走散在黄沙漫漫的战火里,流离失所的彼此寻找。
芷和终究是醒来了,她睁开眼看到了皇上,他心疼地握紧她的手,关切的言语温柔暖人。
芷和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君王,到底是无情还是有义,但那都不重要了。
芷和要的是宠信。
日光移着宫墙漫过,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有芷和的心一日比一日焦躁,她想离开这深宫,可机会却一直没有。
三个月后,宫中发生了大事。
皇上突然暴毙,芷和心中有万千的起伏,她想着等皇上的国葬结束后,她会去求太后,为先皇祈福,找个僻静的尼姑奄脱身。
可不曾想,新登基的太子是个狠辣的主子,他一道圣旨下来,叫先皇所有没有子嗣的妃嫔都去皇陵陪葬。
就这样,芷和要去尼姑奄的打算被揉灭了。
要说先朝,要嫔妃和侍女仆人陪葬的惯例也不是没有,可先朝都是死葬,先把陪葬的人吊死,然后送入墓中。
这位新皇,居然要活葬,就是把活人都送去墓中,然后在墓中让他们慢慢死去,这份狠辣,怕是前无古人了。
芷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谋算到的是这样一个窒息的结局,如果早知这样,她就听崔看的了,她享荣华富贵,他为君王抚琴陪她。
至少他们还能相见,眼下,算是真的死别。
墓穴的门被关上的最后一刹,芷和在心中默念:“看哥哥,今生无缘相守,来世我们一定要共白头。”
就在芷和以为她必死无疑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7
墓穴的门关上,起初瑟瑟发抖的人们开始了哭泣。
由小声地哭泣到嚎啕大哭,死亡原来这样艰难和恐怖,芷和一言不发,她已经放弃活着的念头。
且不说机关重重的墓门,就算是打开了墓门,外面守皇陵的兵士也可以在嗖忽间将活人射成筛子。
主墓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几百人拥在一处,他们起初还抱团伤悲,随着时间的剥离,饥饿开始对抗每一个人的意志,墓中没有水,有的人实在渴的忍不住。
几个粗壮的男仆开始起了意图,他们不用言语,只是眼神交汇,便会意了一切。
最先死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侍女,不过一刻钟,她的尸体被扔在一边。
芷和心里充满了恐惧,玉门关的风钻进了脑海,逃荒的路上,有人被饿死。
像极了眼前的境况,但那些年月的恐惧,还是可以逃离,眼前的却是无法挪动毫厘,每个人最终都逃不脱将死的命运。她想着,左右都是一死,再多的恐惧也是白费,索性心一横,便无惧无畏。
墓中凄惨的哭嚎声越来越多,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声悠远又绵长的琴音透过坚硬的壁石传进墓穴的时候,墓穴里已经死去了十几个女孩。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她在惊骇与意外间激起了求生的欲望。
是崔看,他怎么会在皇陵?
但她顾不得许多,她想,他一定是听说她被陪了活葬,想办法来救自己了,可他太傻了,皇陵是何种地方?埋葬君王的地方,他一个文弱的琴师怎么能救她出去,也许,他是来陪她的,芷和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她热泪盈眶,甚至开始心疼崔看。
如果有办法,她真想告诉崔看,不要做无妄的挣扎,要好好活着,回到关外,回到故里,抚琴,生儿,育女,慢慢老去,她会在来生等他。
可他,能听到吗?芷和试着演习口技,从最初的缓缓悠悠到激烈的高潮,再到缓缓悠悠,几乎颠覆了整个墓穴的死寂。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痴痴听着,看着,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将去往何处?
芷和的口技停了,外面的琴音再一次响起,悠悠怨怨,时而似湍流的瀑布,时而又似空山的松林,最后,却又回归到了缓缓的沙河,芷和看到了希望的同时也心痛到了极致。
她不知道,崔看也在皇陵,只不过是皇陵的外室,皇上入了皇陵,他就以魂师的身份自愿守灵。
墓室里夜夜都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和死人的哀怨,他断定芷和也在里面,便试着抚琴。
果然,她听到了,口技的回应让崔看血脉贲张,他必须要把她救出去,不管她曾经对自己做了什么?毕竟,他也爱了她很多年,寻了她很多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憋死在墓中。
崔看的琴声芷和是可以听得懂的。
起初,芷和是拒绝的,她怕连累崔看,这次绝非像在宫里,她可以有把握掌控一切,这次是在死人的墓中,她没办法保证他们都能活着,所以,她用口技告诉他,她不同意冒险出去。
但崔看却很执拗。
墓室里那几个男仆开始怀疑,他们听到芷和与外面的琴音一唱一和,多年宫中的经验告诉他们,也许他们有生还的希望,便开始钳制芷和。
芷和岂是软弱之辈,她抓紧机会狠涙地说:“如果大家想出去,从现在开始就要停止杀戮,一切听我安排。”
墓室的机关有九重,刀戈剑戟毒药蛇虫,每一层机关都必将置人于死地,崔看研究了三天,才敢冒死去救心爱的人。
好在墓室里有一个懂机巧生簧的小黄门,在他的指引下,墓室的第一层八卦齿轮机关被轻易破解,并没有人受伤。
随着一道又一道机关的破解,大家心里都暗暗庆幸,尽管他们各自心里都明白,外面守灵的士兵也不是吃素的,可他们还是愿意相信那个抚琴的人,毕竟是有了活着的希望。
就在人们沉浸在激动的喜悦中打开第六道机关的时刻,一场可怕的景象出现了,不知道是哪个小宫女不小心触碰了玄关,顷刻间乱箭齐发,好些人没有躲过,死在了箭雨之下,暗黑的墓室里充满了浓烈的血腥,芷和也险些中箭。
箭雨停落后,他们开启了第七道机关,身边的人也已剩不下多少,但活着的人都明白,越是往后,机关越是可怕。
外面的琴音始终没有断过,抚琴的人似乎不知疲累,不知过了多久,饥饿和干渴几乎要耗尽了每个人的意志,但求生的本能还在维持,芷和为了让人们燃起激情,也想告诉外面的崔看,她还活着,几乎是每过一道机关都要用口技回应。
终于,第九道机关被破解了。
墓室被打开的一瞬间,众人看见一个人,他白发飘逸,廋削凛然,站在皇陵的风中,所有人都认为是上天的神仙救了他们,但只有芷和认得,那是崔看。
他们伏地而跪,叩首再叩首。
崔看轻言道:“大家快起来吧,趁着迷魂散的药效还在,赶紧离开这里,不然等皇陵的士兵醒过来,大家都得死。”
大家一再跪谢,继而匆匆离开。
芷和站在崔看的面前,她激动不已,她终于可以和他去往故里相守白头了。
然而,可怕的真相再一次击败了芷和,她气得险些去死。
8
离开皇陵的时候,夜色深沉。
崔看的马骑得飞快,芷和的心跳随着马蹄的疾驰而欢喜不已。
南王庄的大道上,崔看说:“去看看你师父吧,趁着天未亮赶紧离开京城,马车我已经备好,回关外吧。”
“你不回去?”芷和错愕。
崔看疲惫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为什么?”崔看几乎是在怒吼,接着他质问道:“阿托和,我喜欢你这是事实,可从小到大,你都是自作主张,你有问过我的感受吗?”
“看哥哥,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生气?”芷和柔声质疑。
“做错了什么?皇帝是你害死的吧?你还想做什么?擅自做主把我赶出宫中,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你知道我从关外一路走进宫中费了多少心血,你一个步摇就全毁掉了,你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吗?”
“原来你不愿意离开宫中?”
“我崔家,自曾祖父时便是皇室御用琴师,若不是父亲当年犯下过错被贬关外,我们何至于落魄到那般境地,为了崔氏一族再一次踏进宫门,父亲不惜一切,远走西域,历经苦难,杀罪人,取魂饲,成就金丝弦,造了桐木琴。
为的就是有一天再回京城,再为君王抚琴,可他到死也没能如愿,我打出生便发誓,一定要再次振兴崔氏一门,让这把桐木琴来完成父亲的心愿。可是,战乱烽火,让我们失去了家园,流离失所,我本以为我抓住了机会,确实,我也抓住了机会,可是,你的到来,毁掉了这一切。”
“家园被毁,难道不是皇帝征战所为吗?为什么你要如此想,为君王抚琴很好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寻常百姓那样,过烟火平凡的日子?”
“不能,我崔看,生而为琴,死而为琴。”说完,崔看扬手一扯,桐木琴的金丝弦在夜色里划出一道火石般的弧线,接着,芷和听见,琴弦断裂的泠泠声,桐木琴被摔在地上,崔看仰天狂笑,他举着双手质问:“苍天啊,为何要如此对待崔氏一族。”说完扑通重重摔了下去,芷和扑上去,她看见崔看的面目渐渐紫黑。
“看哥哥,你怎么了?”芷和吓得大哭。
“阿托和,这次的毒药没有解药,既然你杀死了皇上,我就再也不能君王抚琴了,我要琴何用?”
“看哥哥,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只想过寻常百姓的日子,相爱相守共白头。”芷和的喉咙因抽泣而哽咽低沉。
“不一样,这世间,除了男欢女爱,还要有梦想,坐在宫中为君王抚琴便是我崔家人的梦,阿托和,你不懂,你不懂。”说完,崔看便断了气。
芷和做梦也没想到,她一路艰辛追寻的一切竟是一个如此惨烈的真相。
望着死去的崔看,她再也流不下一滴泪,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如此吧!
马车到底是把死了的崔看拉回了关外,芷和在关外捡了逃荒的我,她说我的眼睛像极了崔看,便认作了义子。
之后的每一年,我便跟着芷和穿过漫漫黄沙,不远万里,去西域寻找造就桐木琴的技艺。
时光又十年,芷和已不再年轻,桐木琴终究是造好了,我跪在义父崔看的坟前,母亲的歌谣在黄沙万里悠悠蔓开: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若干年后,我终于走进了宫门,为君王抚琴,偶尔回转头,扫一眼池中舞姬,忍不住想起了母亲常常讲给我的故事。
那个关于爱情却与爱情无关的故事。(原标题:《念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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